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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香烬
第三十三章寒香烬
谢止将小菊带至宫中一处早已废弃、却仍在“云隐”掌控下的旧茶库。此地偏远,门窗紧闭,唯有高处一小扇气窗漏下些许惨淡天光,映得浮尘如金屑般飞舞,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茶叶与木质腐朽混合的奇异气味。他未点灯,只示意小菊坐在一堆蒙尘的麻袋上,自己则倚着对面斑驳的木架,身影半隐在阴影中,唯有眸光清亮,平静地看着她。
“将你与苏嬷嬷相识往来,尤其是她死前数日的所言所行,事无巨细,慢慢说与我听。若有半句虚言,”他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令人心头发紧的寒意,“你该知道后果。”
小菊瑟缩了一下,双手紧紧攥着破旧的衣角,定了定神,才断断续续开始讲述。
苏嬷嬷原是长乐宫郑太妃身边得力的掌事宫女之一,专司衣饰熏香。太妃被废移居静思苑后,多数近身旧人被调离或遣散,苏嬷嬷因年事已高,且一手绝佳的刺绣熏香手艺,被调往针工局做些指点活计,算是体面养老。她为人沉默寡言,但待底下小宫女还算和善,小菊因手脚勤快,常被派去给她送些针线物料,一来二去便熟了,苏嬷嬷偶尔会留她喝杯粗茶,说几句闲话。
“嬷嬷她……眼睛一直不大好,说是早年在长乐宫熏香时,被什么罕见的香药伤了眼,虽经太医诊治,仍是畏光,视物模糊。所以她平日极少出门,更不会夜里独自去御花园那么偏僻的地方。”小菊回忆着,声音带着哭腔,“前日晌午,我去给她送新领的丝线,她神色就有些不对,坐立不安的,还失手打翻了一个茶盏。我问她怎么了,她起初不肯说,后来……后来才拉着我的手,压低了声音说,‘小菊啊,这宫里……怕是要不太平了。’”
谢止眸光微凝:“她可说了为何不太平?”
“她说……她想起一件好多年前的旧事。”小菊努力回忆着苏嬷嬷当时颤抖的语调,“好像是……承平初年,对,就是先帝刚登基没多久的时候。宫里当时有位挺得宠的嫔,好像是姓……姓林?记不清了。那位林嫔娘娘据说精通调香,尤其擅长用南边来的花草制香,很得先帝喜欢。可是……可是有一年,也是腊月里,林嫔娘娘突然得了怪病,身上发出奇异的香气,却整日昏睡不醒,太医都束手无策,没过多久……就薨了。”
南边花草,调香,腊月,怪病昏睡,香气……谢止心中迅速将这些关键词与“千丝引”中毒后眩晕、余毒缠绵的症状联系起来。时间也对得上,承平初年,恰是郑太妃(当时还是郑贵妃)开始得宠的时期。
“苏嬷嬷还说了什么?关于林嫔之死,宫里当时是如何处置的?可有人追究?”谢止追问。
“嬷嬷说,林嫔死后,先帝很是伤心,下令彻查。但查来查去,只说是林嫔自己误用了南方带来的、性子相冲的香药,导致急症暴毙。当时负责林嫔宫中香药的两个姑姑,一个投了井,一个在暴室里‘病逝’了。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宫里也再不许人提起南边来的稀奇香药。”小菊声音越来越低,“嬷嬷说,她当年就在长乐宫,郑……郑太妃那时还让她们把宫里所有南边来的香草香木都悄悄处理掉,一点儿不许留。还警告她们,谁再提林嫔和南香,就拔了谁的舌头。”
“所以,苏嬷嬷是怕自己当年处理那些香药的事被翻出来?还是……她知道了别的什么?”谢止敏锐地捕捉到关键。
小菊摇摇头:“嬷嬷没说那么细。她只是反复念叨,‘那香……那香不对劲……当年我就觉得不对……如今宫里这气氛,跟那时候太像了……’她还说,她前些日子去尚药局领一些安神的普通香料时,好像……好像闻到了一丝极淡的、似曾相识的气味,跟当年林嫔宫里的一种熏香很像。她眼睛不好,不敢确定,心里却怕得厉害。”
“她可曾说,那似曾相识的气味,具体是什么香?在尚药局何人处闻到?”
“嬷嬷没说具体名字,只说是一种很清冷又有点涩的香气,混在好多药材味道里,一闪就过了。至于在谁那里……嬷嬷只提了一句,像是在一位姓胡的司药女官那儿。”小菊努力回想,“对了!嬷嬷还说,她死前一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起来,好像听到窗外有极轻的脚步声,还有……像是猫抓挠木板的声音,吓得她一夜没敢合眼。第二天她精神就更差了,一直念叨着要去找当年还在长乐宫、如今在浣衣局的一个老姐妹说说话,可还没等去……就……”
脚步声,猫抓挠木板的声音……是恐吓?还是灭口前的窥探?
谢止心中已然明了。苏嬷嬷定是嗅到了某种与当年林嫔之死相关的线索,甚至可能无意中触及了“千丝引”或类似毒物在宫中存在的痕迹,因此被灭口。灭口者手法老练,伪装成失足落井,且迅速压制了消息。姓胡的司药女官,尚药局,南香……这宫里,果然还藏着一条未曾发现的毒蛇。
“你可还记得,苏嬷嬷提及的,当年与她一同在长乐宫、如今在浣衣局的那位老姐妹,叫什么名字?大致样貌如何?”谢止最后问道。
小菊想了想:“好像……好像是姓冯,大家都叫她冯婆子。个子不高,有点胖,左边眉毛中间有一颗挺大的黑痣。嬷嬷说过,冯婆子当年是管小厨房的,跟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不是一路,但为人憨厚,知道不少杂事。”
谢止记下。看来,需要去浣衣局会一会这位冯婆子,或许能拼凑出更多关于当年长乐宫、关于郑太妃与南香的蛛丝马迹。
他取出一小块碎银,递给小菊:“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对外只说思念嬷嬷,偷偷哭了一场。这些银子你拿着,最近安分当差,莫要与人多言。若再想起什么,或是遇到什么古怪事,可到此处,在门缝里塞一片茶叶为记,自会有人找你。”
小菊接过银子,又是害怕又是感激,连连点头,在谢止的示意下,悄然从茶库后门离开,很快消失在依旧弥漫的寒雾中。
谢止独自在茶库中静立片刻,整理着方才所得信息。林嫔的暴毙,南香,郑太妃的处理,苏嬷嬷的恐惧与死亡,尚药局可疑的气味……这一切,都隐隐指向宫中一段被刻意掩埋的秘辛,而这秘辛,极可能与皇帝所中之毒同源。
必须立刻告知沈清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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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省值房。
沈清辞听完谢止的转述,搁下了手中的朱笔。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室内的炭火明明灭灭,将她清瘦的脸庞映得半明半暗。她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上摊开的、关于河北青苗贷弊案的奏报,眼神却飘向远处,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因香殒命的嫔妃,和如今躺在病榻上、受同样阴毒手段折磨的皇帝。
“承平初年,林嫔……”她低声重复,记忆在浩如烟海的宫廷档案与旧闻中搜寻,“我似乎有些印象。旧档记载,林嫔出身江南香料商贾之家,因进献奇香得幸,封为嫔。暴毙后,追封为‘香悼夫人’,以妃礼下葬。原因确记为‘误用香药,急症而亡’。”她抬起眼,看向谢止,“当时主理此案的,是时任内侍省大太监汪直,以及……太医院的一位副院判。汪直后来在承平五年因贪墨被处死,那位副院判,则告老还乡,据说不久也病逝了。”
线索似乎断在二十年前。但下毒的手法,或许被保留了下来,甚至……改良了。
“苏嬷嬷闻到的气味,尚药局的胡司药……”沈清辞沉吟,“尚药局掌管后宫嫔妃、皇子公主日常用药与香料调配,若真有人利用职务之便,暗中做手脚,确有可能。胡司药此人,我有些印象,似乎与已故的郑贵妃、如今的郑太妃,母家有些远亲关系,当年能入尚药局,也是走了郑家的门路。”
谢止眸光一冷:“如此说来,这条线倒是串起来了。郑太妃或许当年便知晓甚至参与了林嫔之事,并掌握了某种南疆奇毒或其配方。如今见陛下推行新政,触动郑家根本,便再次启用这阴私手段,通过宫中旧人,对陛下下毒。王珂提供的‘千丝引’,或许正是此毒的改进版,或是其中一种变体。”
“可能性极大。”沈清辞颔首,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只是,郑太妃如今身居冷宫,与外隔绝,她是如何将毒带进来,又是通过何人下手?每日陛下的饮食用药,皆经多重查验,能接触到陛下贴身之物或近身伺候的,更是经过层层筛选,皆是可靠之人。”
“未必需要直接接触陛下。”谢止道,“若是通过熏香、衣物熏染、或是陛下常处环境的某样物品,缓慢释放,日积月累,同样可以达到目的。且不易察觉。苏嬷嬷提到的那种清冷涩然的香气,或许就是关键。”
沈清辞心中一凛。若是如此,范围便大了。皇帝日常起居的紫宸殿、寝宫、乃至御书房,熏香、摆设、地毯、帷幕……皆有可能被做手脚。而负责这些的,是庞大的内廷诸司,人员繁杂,难以尽查。
“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位胡司药,以及浣衣局的冯婆子。”沈清辞果断道,“胡司药可能直接经手毒源,冯婆子或许知道更多长乐宫旧事。双管齐下,或可打开缺口。”
“胡司药交给我。”谢止道,“尚药局虽是内宫衙门,但我自有办法进去查问。至于冯婆子,”他看向沈清辞,“浣衣局人多眼杂,且都是些粗使宫人,你我去都不太方便。或许……可以让小菊去试探?她们相熟,不易惹人怀疑。”
沈清辞思索片刻,摇头:“小菊刚刚经历苏嬷嬷之事,心绪未平,且年纪小,容易露怯。此事关乎陛下安危与宫闱隐秘,不能有丝毫差池。”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谢止身上,“或许,可以请太后身边的人出面。”
“太后?”谢止微讶。
“嗯。”沈清辞点头,“太后虽深居简出,但并非对宫中异动毫无察觉。郑太妃被废,太后是点了头的。如今陛下龙体关乎国本,若将我们的怀疑与线索隐晦禀明太后,请太后以整肃宫闱、彻查陈年旧案为由,派身边得力且可靠的嬷嬷去浣衣局‘例行巡查’,顺道询问一些旧人旧事,合情合理,不会打草惊蛇。”
此计稳妥。太后是皇帝生母,在宫中威望极高,且与郑太妃素有旧怨(当年争宠),由她出面,名正言顺,也能调动内廷力量。
“沈相思虑周全。”谢止赞道,“如此,宫中两条线便可同时进行。我这边探查胡司药与尚药局,太后那边查问冯婆子与浣衣局。另外,陛下日常起居的宫室,也需暗中仔细排查,尤其是近期新换的或是陛下特别常用的熏香、器物。”
“排查宫室之事,我会以‘为陛下静养,需清简环境、防微杜渐’为由,安排绝对可靠之人,会同太医院,秘密进行。”沈清辞补充道,随即轻叹一声,“只是,如此一来,又要劳动太后她老人家操心。”
“太后深明大义,为了陛下,必会支持。”谢止宽慰道。他看着她眉间那缕挥之不去的倦色与忧虑,心头莫名一紧。这些日子,她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朝堂风云,新政艰难,如今又添宫闱诡毒,桩桩件件,都压在她那看似单薄却始终挺直的脊梁上。
值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窗外的天色更暗了,暮色如同墨汁,渐渐浸染开来。沈清辞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寒冷的夜风立刻涌入,吹动她鬓边几缕碎发,也让她因长时间审阅文书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
谢止看着她凭窗而立的背影,青衣素淡,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有几分孤峭。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他在谢氏藏书楼的角落,第一次见到那个不顾族老反对、执意要翻阅前朝禁毁农政典籍的少女。那时她眼中燃烧的,是对知识的渴求与对不公的质疑,明亮而炽热,如同暗夜中的火焰。如今,火焰依旧在燃烧,却已沉淀为照亮一方天地的坚定炬火,只是那光芒背后,承载了太多风霜与重量。
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也走到了窗边,站在她身侧半步之后。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她微微抿起的唇角,和垂下的、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冷吗?”他忽然问,声音比平时低柔了些许。
沈清辞微微侧首,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随即轻轻摇头:“还好。”顿了顿,又道,“倒是谢少卿,江南奔波方回,又即刻卷入宫中琐案,未曾好好歇息。”
“惯了。”谢止淡淡一笑,目光却落在她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耳廓上,“比起沈相在京中夙夜操劳,我这些不算什么。”
沈清辞没有接话,只是望着窗外沉沉夜色。皇城的轮廓在黑暗中只剩下模糊的剪影,几点零星的宫灯在风中摇曳,如同蛰伏巨兽惺忪的眼。
“有时候,我会想,”她忽然轻声开口,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身边人听,“我们做的这一切,与这深宫之中、历史长河里无数次的倾轧算计,有何不同?不过都是权力与利益的争夺,只不过……我们给自己冠以‘新政’、‘大义’之名罢了。”
这话里,透着一丝罕见的迷茫与自省。谢止心头微震,看着她清冽的侧颜,沉默片刻,缓缓道:“或许本质上并无不同。但目的与结果,却可能天差地别。有人争权为私欲,倾轧为享乐;而我们,”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争的是让寒门有路,百姓有田,边关安宁,朝廷清明。纵使手段难免沾染权谋算计,纵使过程充满血腥污秽,只要最终指向的那个结果,是更好的天下,是更多的人能活得像个人……那这一切,便有了不同。”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磐石投入深潭,在她心中激起涟漪。
沈清辞转过头,望向谢止。暮色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清澈而坚定,映着窗外漏进的微弱天光,也映着她的身影。那里面没有虚伪的慷慨激昂,只有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平静的笃定。
是啊,目的不同。她所求的,从来不是一人一家的权势富贵,而是那个在无数个挑灯夜读、无数次目睹民间疾苦后,渐渐清晰起来的、关于“更好”的模糊蓝图。这条路注定血腥肮脏,但她早已决意趟过去。
心中的那丝迷茫,仿佛被他的话语悄然拂去。她轻轻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让肺腑为之一清。
“谢容与,”她再次唤他的字,这一次,声音里多了几分释然与力量,“你说得对。既已身在局中,便不必再纠结手段是否干净。但求无愧于心,但求……最终的结果,值得这一路的荆棘。”
谢止凝视着她,看着她眼中重新凝聚起的、那熟悉的坚定光芒,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知道,她需要的从来不是空洞的安慰,而是理解与共鸣,是有人能看透她坚强外壳下偶尔的脆弱,并告诉她,她的坚持没有错。
“所以,”他微微弯起唇角,那笑容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煦,“前路虽暗,同道不孤。沈清辞,我会一直在这里。”
不是“沈相”,不是“大人”,而是“沈清辞”。不是“辅佐”,不是“相助”,而是“在这里”。
简单的几个字,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蕴含着承诺,蕴含着理解,也蕴含着某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情愫。
沈清辞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她看着谢止的眼睛,那里面除了惯有的温润与睿智,此刻还清晰地映着她的倒影,以及一种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却让她心头微颤的专注与……温柔。
夜风穿过窗隙,吹动两人的发丝与衣袂,交缠,又分开。值房内炭火的光晕在他们周身勾勒出一圈暖融的轮廓,将外面世界的寒冷与黑暗暂时隔绝。
这一刻,没有朝堂争斗,没有宫闱阴谋,没有新政困局,只有两个灵魂在疲惫征程中的短暂停靠,与无声的相契。
良久,沈清辞才轻轻移开目光,低声道:“嗯。”
只有一个字,却已足够。
谢止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她站着,一同望着窗外无边夜色。他知道,片刻的宁静之后,还有更严峻的挑战等待着他们。但此刻,这份无声的陪伴与理解,便是给予彼此,最坚实的力量。
夜色,彻底笼罩了皇城。而某些深埋的真相,与悄然滋长的情愫,都将在这深沉的黑暗中,慢慢浮现,或慢慢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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