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桥小食铺

作者:八月山楂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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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带羹


      临安的春天,与泉州是截然不同的味道。

      没有咸腥的海风,没有潮润的水汽,空气里浮动着的是西湖水漾开的清润、御街两旁垂柳抽芽的微涩,以及从无数朱门绣户、酒楼茶肆中飘散出来的、混合着脂粉、酒香与精致食物的暖腻气息。这是一种被精心驯服、层层叠叠包裹起来的繁华,繁华底下,是看不见的暗流与机锋。

      顾言赁住在清河坊附近一处清静的小院,离礼部贡院不算远。院子不大,两进,青砖灰瓦,院中一株老梅已谢,新叶未浓,显出几分客居的冷清。顾家虽非巨富,但供养一个赴京应试的子弟尚属从容,除了书童墨香,还遣了一个老成仆役跟来照料起居。但顾言坚持日用从简,每日作息,几乎全围绕着备考展开。

      晨起诵读,午后研墨习字,晚间则反复揣摩近科程文、时政策论。书案上堆满了从家中带出的典籍笔记、在临安书肆新购的时文集注,还有父亲故旧、师长同窗辗转寄来的各种“关节”消息与提点。墨香磨墨磨得手腕发酸,老仆精心烹制的饭菜,顾言往往食不知味,匆匆几口便罢。

      临安的饮食,确如韩岳所说,精致,却也“矫情”。与泉州食材生猛鲜活、调味大开大合不同,这里的菜肴讲究的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追求的是食材的珍稀、刀工的极致、调味的层次与意境的雅致。一道看似简单的“蟹酿橙”,所用的蟹需是阳澄湖的“金爪黄毛”,橙需是太湖洞庭东山的“早红”,蒸制的火候、摆放的器皿皆有定规。一盘“西湖醋鱼”,鱼需活杀,汆烫的火候以秒计,醋汁的调配比例秘而不宣,差之毫厘,便失了那“酸甜适口、鱼肉鲜嫩”的魂魄。

      初时,顾言颇有些不惯。他自幼受母亲影响,懂得欣赏食物本味与调和之妙,在泉州时,亦能品味“穗娘小食”那份融合南北、朴实中见巧思的烟火气。而临安的精致,有时让他觉得过于雕琢,失了天然真趣。但渐渐地,他也能从中咂摸出别样滋味——那是一种属于权力中心、文化巅峰的、高度程式化的审美与秩序。每一道名菜背后,或许都牵连着一段典故、一种身份、一套规矩。饮食在此,早已超越口腹之欲,成为身份、品味乃至立场的微妙象征。

      这日午后,他应一位父亲故交、如今在户部任职的世伯之邀,至“丰乐楼”赴宴。名为接风洗尘,实则席间多是今科有望高中的举子,以及几位在朝的清流官员。气氛看似融洽,言谈间却机锋暗藏。世伯指着席间一道汤羹,笑对顾言道:“贤侄尝此‘玉带羹’,可知其妙处?”

      顾言依言舀起一勺。只见青瓷盏中,汤汁清亮见底,不见半点油星,唯有十几片薄如蝉翼、宽约一指、色泽莹白如玉的“玉带”沉浮其间,旁边衬着两片嫩黄的春笋尖和一两粒猩红的枸杞。入口,汤极鲜极清,那“玉带”滑嫩无比,带着一种独特的、难以言喻的鲜甜与胶质口感。

      “此乃取江中白鱼两侧最嫩的‘裙边’肉,以快刀片成极薄片,用鸡清汤(需反复吊制,清澈如水)微焯即起,佐以火腿汁、笋尖提味。看似至清至淡,实则费工极繁,鲜味尽在其中,所谓‘大味必淡’,‘大巧若拙’。”世伯缓缓道来,目光扫过席间诸人,最终落在顾言脸上,“为官之道,有时亦如此羹。表面平和澄澈,内里分寸火候,一丝也错不得。”

      顾言心中一凛,知其意有所指,当下恭谨应道:“世伯教诲,小侄谨记。”细细品味,那“玉带”的鲜嫩与清汤的醇厚,果然在极致的清淡中达到了微妙的平衡,每一分味道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腻,少一分则寡。这已不仅是烹饪,更是某种处世哲学的隐喻。

      宴罢归寓,已是华灯初上。临安的夜市比泉州更为璀璨喧嚣,御街上车马如龙,灯火如昼,各色小吃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顾言谢绝了世伯车马相送,只带着墨香,慢慢步行回去。

      穿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时,一阵熟悉的、混合着蒜香、麻油和某种面食焦香的霸道气味忽然钻进鼻腔。顾言脚步一顿,循着香味望去,只见巷口支着一个小小的馄饨摊,泥炉上一口大锅白气蒸腾,摊主是个佝偻的老者,正用长柄笊篱捞起馄饨,动作利落。

      那气味……竟有七八分像泉州街头寻常的扁食(馄饨)摊,尤其是那蒜头油的香气。在临安这等讲究“食不厌精”的地方,这般直白浓烈的市井味道,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莫名让人心头一暖。

      “公子,可要来一碗?老汉的馄饨,皮薄馅大,汤头是用猪骨熬的,香得很!”老者见顾言驻足,热情招呼,口音带着明显的闽地腔调。

      顾言沉默片刻,撩袍在摊前简陋的木凳上坐下。“来一碗。”

      热腾腾的馄饨很快端上。清汤里浮着十来个元宝似的馄饨,撒着葱花、虾皮,淋着金黄的蒜头油。味道自然远不如“玉带羹”精雅,甚至有些粗糙,但那份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咸香滚烫,却瞬间击中了顾言。他慢慢吃着,恍惚间,仿佛又坐在了洛阳桥边那间嘈杂却温暖的小食铺里,耳边是码头工人的谈笑,鼻端是姜母鸭与海蛎煎交织的浓香,对面……是那个系着围裙、眼神清亮、认真讨论食物火候的纤秀身影。

      “定胜糕”他早已收到。是泉州一家相熟商号的掌柜辗转送来的,说是受一位林姓姑娘所托。那淡红色的糕点,模样朴拙,口感扎实,带着米粮朴素的甜香和红豆沙、枣泥的暖意。他尝了,在寂静的深夜,就着一盏清茶。没有过多的感慨,只是觉得,在那冰冷精致的京城生涯里,这一点来自遥远海疆的、带着体温的念想,熨帖了某些难以言说的孤寂与紧绷。

      “公子是闽地人?”老者一边擦拭着油腻的案板,一边搭话,“听口音有点像。老汉我也是泉州来的,在这临安混口饭吃,十几年啦。”

      “正是。”顾言放下汤勺,“老伯泉州何处?”

      “洛阳桥边上长大的!后来……家里遭了事,才跑了出来。”老者叹了口气,旋即又笑,“不过咱泉州人,到哪里都能活。就是这吃食,总惦记着家里那一口。公子是来赶考的吧?看您气度不凡,定能高中!”

      顾言微微一笑,未置可否,付了钱,起身离去。

      走回小院的路上,临安城的万千灯火倒映在他深潭般的眼眸里。刚才那碗粗糙的馄饨,与白日里精致的“玉带羹”,在他脑海中交替浮现。两种滋味,两个世界。

      他想起母亲常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如今置身于这“大国”的权力与文化中心,他才更真切地体会到这句话的深意。无论是“玉带羹”般的精微平衡,还是那碗馄饨般的朴实本真,或许都是这庞大帝国运转中不可或缺的滋味。而他即将踏入的仕途,需要他学会品尝、分辨,乃至最终亲手调和这些滋味。

      春闱放榜那日,他站在礼部南院外墙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之外,听着里面传来的或狂喜、或哀嚎、或难以置信的种种声响,心中竟是一片异样的平静。当自己的名字被高声唱出,位列二甲第十七时,他清晰地感受到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羡慕、嫉妒、审视、算计……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顾言”二字,便与“进士”这个身份紧紧捆绑,被置于更复杂的棋盘之上。

      世伯的提点,同年的结交,座师(主考官)的拜谒,吏部关试的应对……一连串的事情接踵而至,让他几乎没有喘息之机。归期,果然如子瞻、怀瑾所言,变得渺茫。他修书回家,只报平安与名次,未多言其他。也给泉州府学的师长同窗去了信,言辞恳切,谢过昔日教诲。

      只是夜深人静,独对孤灯时,临安春夜的凉意透过窗棂袭来。他会不自觉地想起泉州那带着咸腥与暖意的海风,想起府学老榕树下斑驳的光影,想起洛阳桥下永不止息的潮声。

      还有……那间总飘着食物香气的小店,和那个在灶火映照下、眉眼沉静专注的姑娘。

      他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注定与她,与那种简单直接的烟火生活,渐行渐远。那盒“定胜糕”和那碗偶然邂逅的馄饨,或许便是两个世界之间,最后的、温存的回响。

      他将那份遥远的暖意与清晰的怅惘,一同妥帖地收进心底。然后,重新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开始起草明日拜会某位翰林学士的帖子。

      临安的夜晚,依旧浮华而漫长。而他的人生,已然掀开了崭新而未知的一页。那页上,或许会有“玉带羹”般的精微权衡,也或许,再也寻不回那碗馄饨所代表的、毫无矫饰的暖意与安心。

      但路,既已选定,便只能向前。

      窗外,不知谁家楼台,传来隐隐的箫声,呜咽婉转,散入无边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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