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之影

　　清晨，市检察院的大楼还带着一股夜里没散尽的凉气。

　　走廊的灯开着，光线均匀却有点冷，墙上挂着“公平正义”“秉公执法”等几块牌子。有人捧着卷宗匆匆而过，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干脆的声响。

　　公诉二处在五楼，门牌下面贴着一条打印纸——“毒品案、涉众型案件优先”。

　　林幼清推门进去，办公室已经坐了三个人。

　　“林处来了。”靠窗那位抬头，她的顶头上司、二处处长，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和她一样斯文，就是头发更少一点。

　　“早。”林幼清点点头，把包放下，脱掉风衣挂好，坐到自己那张桌前。

　　她的桌面一如既往地整齐：电脑靠左，一叠蓝封皮卷宗靠右，上头压着一只陶瓷马克杯，杯子外壁印着一行小字——“法律的温度”。

　　“昨天那起高档公寓案的材料到了。”处长从桌上拿起一叠蓝封皮，隔着桌递给她，“上面已经点名，让我们二处先把关。”

　　“富二代那个？”旁边一位年轻检察官忍不住插嘴，“郑总的儿子。”

　　他眼神里带着一点看热闹的兴奋：“圈子都炸了，说什么‘豪门公子吸毒嗨死自己’。”

　　“少说风凉话。”处长瞪了他一眼，“我们看的是案子，不是绯闻。”

　　“是。”那人缩了缩脖子，低头翻自己的卷宗去了。

　　林幼清接过那一摞，封皮最上方的卷宗标题醒目——

　　“郑阳、陈某、李某涉嫌聚众吸毒案（拟立案材料）”

　　她翻开，第一页是案情概要：时间、地点、简述，下面列着“38层某高档公寓”“现场有多名年轻人吸食不明药物”“郑阳死亡”。

　　接着是现场照片。

　　——茶几上的五颜六色小瓶和糖果包装。
　　——地毯上横七竖八瘫坐的人影。
　　——那具盖上白布的尸体。

　　再往后，是法医的初步检验意见：

　　“死因为多种精神活性物质合并中毒，引起心肺功能衰竭。”

　　“体内检测出多种成分，其中一组未知合成物与某类□□衍生物结构相似。”

　　“未知合成物。”林幼清用红笔在这四个字下划了一道线。

　　卷宗材料里还有缉毒部门夹带的技术说明——署名“省厅禁毒总队技术顾问”，名字一栏写着两个字：温止。

　　她略略停了一下。

　　说明上写得简洁明了：

　　“根据现场采集样本，与边境市破获‘暗河’案山中制毒点、老街冷库等案件中查获样本相比，对应未知成分高度重合。”

　　“该未知成分为一种新型合成精神活性物质，暂命名‘极乐（二）’系列。”

　　“本次现场检测出样本，疑为‘极乐（改良版）’。”

　　“极乐……”林幼清轻声重复了一遍，眉心不自觉地蹙起。

　　她翻开抽屉，从最底下一排卷宗中抽出一本已经有些发黄的档案。封皮上写着：

　　“201X年某高校致幻案（未起诉存档）”

　　里面那一页她一眼找到——当年的技术说明，同样提到一种“未知合成物”，当时技术手段有限，只能大致判断为“□□类前体物”，案件因为证据链断裂，最终以“证据不足，不起诉”结案。

　　页角用她自己的字迹写了三个字：

　　“未完案”。

　　她把那页合上，压回抽屉，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新卷宗。

　　——几个年轻人的供述。

　　“是郑阳带了药，说是聪明药。”

　　“他说不会上瘾，都是国外大学生在吃的。”

　　“群里有人发链接，是暗网那边的。”

　　——暗网浏览记录截图，聊天室名叫“极昼”，聊天记录里出现了好几次“极乐”“新配方”“更安全”等字眼。

　　“嗯。”她拿起荧光笔，在“极昼”和“极乐”上方都做了标记。

　　“感觉如何？”处长凑过来，手里捧着一杯咖啡。

　　“案子不好办。”林幼清合上卷宗，“目前材料，对参加派对的这几个人，吸毒行为是明确的。”

　　“但要往上去，定谁构成贩毒，谁是上线——证据链还不够。”

　　“死者郑阳至少有‘容留他人吸毒’的嫌疑。”处长说。

　　“死者不进公诉席。”林幼清淡淡，“我们办的是活人。”

　　“至于那些提供药物链接的暗网账号。”

　　她点点那几页打印出来的聊天截图：“聊的是货，不是人。”

　　“没有交易记录、资金流、发货信息，仅凭几句聊天，很难对上游任何一个具体自然人定罪。”

　　“你是说，这一波只能按吸毒、容留吸毒办？”处长皱眉，“郑总那边，恐怕也不会太满意。”

　　“我们的工作，不是让家属满意。”林幼清说，“是让判决站得住。”

　　她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在现有证据基础上。”

　　“那上面指示呢？”处长压低声音，“昨天政法委那边开会，专门提了毒品问题。”

　　“说要‘铁腕’。”

　　“铁腕也得有手套。”她把卷宗推回桌上，“三点半省厅那边有个协调会。”

　　“他们要成立城市段联合专案组，我会去。”

　　“到时候，”林幼清戴上眼镜，眼神冷静而锐利，“我们再听听刑侦和缉毒那边，能拿出什么。”

　　“希望，不是只有一头热情。”

　　·

　　下午，省厅八楼的小会议室。

　　会议室比早上的那间小一些，长桌两侧坐着的是市局刑侦、缉毒、市检察院、公检法联席办公室、药监局等各路代表。

　　沈听澜坐在一侧，裴征在她旁边，手里转着一支没墨的笔。

　　“你再转断一支笔，都能给你报个耗材浪费。”她低声。

　　“我紧张。”裴征说，“城里这会儿，水比山上深。”

　　沈听澜没答，目光落在对面那个人身上。

　　那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里面是淡蓝衬衣，系着一条很简简单单的黑色细领带。头发扎在脑后，戴着一副细边金丝眼镜，眼神专注地盯着手边的卷宗，不时用笔做标记。

　　——林幼清。

　　她和边城时期见过的那些基层检察官不一样，身上没什么“混场子”的油滑，倒像是从教室里刚走出来的某种老师。

　　“林检，派对案卷宗你们看得怎么样了？”主持会议的政法委副书记开口。

　　“材料看过一遍。”林幼清抬头，将桌上的那叠蓝封皮略略一推，“目前我们能确认的，是几条行为事实。”

　　“第一，参与者有吸食、摄入多种精神活性物质的行为。”

　　“第二，死者郑阳存在提供场所、提供部分药物的情节。”

　　“这些足以支撑对参与者中部分人，按《刑法》第三百四十七条第三款、第三百四十五条适用。”

　　“但要认定上游贩毒网络，尤其是暗网圈的上线，目前证据，缺少关键一环。”

　　“哪一环？”刑侦队长问。

　　“资金流。”林幼清说，“发货证据。”

　　“我们现在手上只有暗网昵称、聊天记录。”

　　“没有任何一笔银行转账、加密货币钱包交易记录与这些昵称绑定。”

　　“没有发货凭证，没有物流单号。”

　　“没有足够的客观证据支持，这些‘昵称’后面是哪一个自然人。”

　　“要对一个具体的人提起公诉，我不能靠猜。”

　　“所以，你的意思是——”主持人皱眉，“先按吸毒案处理？”

　　“在目前阶段，对这一起具体案件，是。”林幼清坦承，“除非缉毒和刑侦同志那边，能提供更多证据。”

　　“我们这边。”刑侦队长忍不住插嘴，“这案子不是单独看的。”

　　“要放在整个专案组的大案里看。”

　　“边城那边，你也知道——”他朝沈听澜这边看了一眼，“暗河案里已经有大量证据表明，这种未知合成物，就是一种新型毒品。”

　　“山洞、冷库、码头，我们都看到了。”

　　“现在省城这边，暗网聊天记录已经写明这玩意儿叫‘极乐’。”

　　“高中生、大学生、富二代都在用。”

　　“难道我们要等证据完美，再动？”沈听澜开口，语气不重，却有某种压迫感。

　　“毒品案件。”她道，“受害人等不起。”

　　“我们不等证据完美。”林幼清说，“但我们不能假装证据完美。”

　　“你们在边城查到的那些东西，已经组成了一条大案的证据链。”她看向沈听澜，“但这一宗高档公寓案，本身能不能挂在这条链上，是另一回事。”

　　“法律不是随便往上钩的。”

　　“你现在要我在这一宗起诉意见上写‘涉及重大贩毒网络’，我需要相应的证据。”

　　“我不是不信你们。”她补了句，“我是不信主观判断。”

　　会议室里的空气微微紧了一下。

　　“林检的意思，我理解。”政法委副书记出声缓和，“证据链的问题，确实要注意。”

　　“但现在毒品问题严重，上面要求我们要有态度。”

　　“这次市局专案组，”他看向沈听澜，“你们要加快步伐，把证据做扎实。”

　　“检察院那边。”他又看了看林幼清，“在符合法律规定的前提下，也要体现出我们对毒品问题‘零容忍’的决心。”

　　“我对毒品的态度，从来不是‘宽容’。”林幼清平静，“只是我相信——对证据的容忍度，是零。”

　　沈听澜侧头，看了她一眼。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短暂交会。

　　沈听澜的眼神冷静而锋利，像习惯在黑暗里辨路的人。林幼清的眼神则像一把标尺，每看一眼，就在对方言辞上划一条线。

　　“这次专案组，重点不止一个派对案。”总队长适时出声，“我们要处理的是一个更大的新型毒品网络。”

　　“边城那边的证据，已经证明‘极乐’家族存在。”

　　“省城这边，现在有三条线索——暗网聊天室、地下诊所、企业物流。”

　　“我们要做的，是在接下来的行动中，把这三条线拉在一起。”

　　“这样，”他转头对林幼清说，“等案子到你手里，不会只是几张聊天截图。”

　　“而是一整条可以在庭上撑得住的证据链。”

　　林幼清点点头：“那我会按那条证据链来审查。”

　　“只要每一环扣得上，我不会怕最后落到哪一家企业名字上。”

　　“她这句话，”裴征在沈听澜耳边小声，“说给谁听的？”

　　“说给所有人。”她有些无语地回。

　　·

　　会散得不算晚，走出会议室时，外面天色刚暗下来，走廊尽头的窗外能看到一点霓虹的轮廓。

　　林幼清夹着那叠卷宗，脚步稳稳从沈听澜旁边走过。

　　“林检。”沈听澜忽然叫住她。

　　她停下，转头：“沈队。”

　　“你以前，”沈听澜问，“办过类似案子？”

　　“新型毒品？”林幼清想了想，“几年前有一宗校园致幻案，最后不予起诉。”

　　“因为证据链断裂。”

　　“那件案子里，”她轻轻敲了敲手里的卷宗，“也有一个‘未知合成物’。”

　　“名字？”

　　“没起名字。”林幼清说，“技术报告里只写‘未知’。”

　　“不过——”她看了她一眼，“今天这个案子，技术报告里已经写了。”

　　“‘极乐’。”

　　她嘴里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没有任何夸张的情绪，却像是在某个地方扎了一针。

　　“我不喜欢让案子睡在架子上。”她语气平静，“那宗案子睡了几年。”

　　“我希望这次，不要再睡。”

　　沈听澜看着她：“那你需要我们什么？”

　　“证据。”林幼清说。

　　“你们把你们那边的东西，做成一条能站在庭上的链子。”

　　“剩下的，交给我们。”

　　她说完，点了点头，转身走向电梯。

　　走廊里只剩下沈听澜和裴征。

　　“你怎么看她？”裴征问。

　　“刀。”沈听澜说。

　　“刀？”

　　“锋利。”她淡淡，“也有柄。”

　　“握得住，能用。”

　　“握不住，”她看着电梯门合上那一刻，“会伤手。”

　　“那你打算怎么握？”裴征笑，“用你那只好肩？”

　　沈听澜没理他。

　　她的注意力，已经从电梯门移到手里那叠厚厚的卷宗上。

　　封皮上，“郑阳涉嫌聚众吸毒案”几个大字下面，被人用红笔圈了一个小圈，旁边写着一个单词：

　　——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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