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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淇淋(6)
“没什么,”林准打趣地给表情凹了个哭笑不得的造型,“当心点儿,现在正是换季的时候,容易得流感。你是浙江本地人,懂的该比我多。”
林准当然不是真的想跳楼。就算爱情和未来都像跌进了无底洞似的看不到光,至少现实还是平安喜乐的,至少他还有支持并深爱着他的父亲,还有寇宇小跟班儿和六班的一群狐朋狗友,至少还有程溥阳这位令人又喜又恼的正牌老铁,不是吗?
天热,寇宇没好好穿衣服,睡衣敞开到肚子,小身板儿又支撑不起睡衣的宽肩肥腰,半边肩头从领口里露了出来。
林准凝视着面前这具名副其实的“小萝卜头”好一会儿,忽然想起林向兵约他举办一场迟到的成人礼。于是一边扯着寇宇的耳朵,嬉皮笑脸学着宫斗剧里故作嗔怒地骂了句“死蹄子”,一边赶忙拨通了林向兵的电话。
这场迟到的成人宴给林准一种将赴鸿门的感觉。
林向兵把这场两人盛宴选址在印象城四楼的“葫炉鱼”餐馆。
那应该是林准印象里去过的最气派最体面的饭店。林准喜欢这种与众不同的设计——仿渔村式的布局、竹椅和纯木质四人方桌。店面门匾上像模像样地罩着几束茅草,垂下的丝缕沾染了后厨锅灶的烟火气味,在点着红色霓虹灯的行草字体周围东躲西藏。
他本可以穿短袖,但刻意选了那件褪了色的森兰方格长褂,因为他不想让林向兵看见他手臂上的伤痕。
林向兵点了将近三百块的食物——鲈鱼、烤串、一瓶Rio低度酒饮料和一瓶酱香白酒,以及一份设计精美色泽鲜明的面包冰淇淋。
其实都是大城市里常见的食物。林准吃过老白请客的烤串,喝过赵玉童推杯问盏强迫他喝的啤酒,也舔过程溥阳买给他的冰淇淋。草原烧烤的烤串不似这般细皮嫩肉,小太阳的冰淇淋上浇着苦涩的咖啡味巧克力。至于鱼类,农村也还是常见的,何况雷冉星在佳肴居烧过鱼肉,那种淳朴得不染一丝铅华喧嚣的味道像丢汆盐水的白煮丸子,没有高盐高油的芝麻酱,也没有甜蜜齁人的番茄蜜汁。饭店色香味俱全的招牌物什从不会以淳朴吸引眼球。这些五花八门的普通食材披上大城市光鲜亮丽的衣裳,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了身份和体面的代名词。
林准看花了眼,故而也将自己在堕落街门口遇见赵玉童的事儿忘到了脑后。当时赵玉童的目光还异乎寻常地在他身上多逗留了片刻,语气生疏地向他问好,似乎这才是两人穿越聊天窗口后的第一次互相遭遇。
赵玉童望着他骑着共享单车的别扭身影,若有所思。
现在除了食物的味道,唯一留在林准脑海里的就是骑共享单车冲上马路的惊魂一刻。校园太大,自从他把那辆老古董丢在西湖岸边后,没少借助共享单车代步,可惜它一则车把太宽,二则车链太松,林准总觉得自己坐上了一辆健身房的器件,双脚像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似的,一直转得脚踝酸胀不堪。
“准儿,来,咱爷俩干杯。”
林向兵说完,打开白酒给自己斟满了杯。
“爸,”林准提醒道,“您不能喝酒。”
林向兵的动作稍稍一滞,旋即继续:“不打紧。”
“什么不打紧啊!”林准着急了,把自己面前的青苹果味儿Rio推到林向兵面前,顺手钳住他枯瘦黝黑的手腕,硬是把他手里的酒壶反向折回扣到桌面上,“你忘了?大夫怎么交代你的?我妈怎么交代你的?”
林向兵停顿片刻,又换了一番说辞:“准儿,你看咱爷俩也难得好好聚一聚,是不?爹答应你,就这一回,没有下次!”
林准到底拗不过他。
Rio不怎么好喝,品到尾调时有种若隐若现的老工业塑料味儿,至少林准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刚动筷子就埋下了一条关于健康的伏笔,这顿饭吃得并不算尽兴。期间林向兵总共给自己和林准各斟过五回酒。林准喝不得白酒,也不敢喝,因为刘蕾有话在先,而且话音之外俨然透露着命令的意味。
所以他只是用嘴唇飞快地一抿,然后趁对面不注意便将它倒进了脚旁的垃圾桶。
林向兵到底是改不了嗜酒的臭毛病。杯筷攒动的缝隙里林准抬眸瞥见了他的脸,那张近二十年早已稔熟于心的面孔此时竟变得些许飘渺陌生,不知是因为Rio带来的后知后觉的恍惚,抑或那轻触口唇的白酒气味熏人欲醉。
可那张脸确实不像印象里的林向兵。它干瘪、枯瘦、青筋虬结,像一块经年累月暗苔横生的朽木。眼眶仍然深陷,不知是因为脱水尚未纠正亦或其他。那双浑浊的眸子里隐约染着淡淡的橘黄,且靠近下眼皮的地方更重——林准以为自己看走了眼,人的眼睛为什么会变成黄色的呢?
“爸,”他略带着醉意问,“您身体不舒服么?”
林向兵一愣,旋即否认:“没有,当然没有。”
又补充道:“放心吧准儿,这些天非但没难受,反而比在医院那阵儿更舒坦了……医院是坑钱的黑心商家。你爹我健健康康活了五十年,也没病没灾没遭瘟神,这病还算病?城里人娇生惯养确实容易得病。但我种了大半辈子地,五十岁能当二十岁活……”
声音到最后就不甚清晰了。
林准看出他是喝醉了,因为即便语言尚且流畅,腮颊的红晕和口腔里扑面而来的酒气也足够出卖他老人家。除此之外并无不妥,只是医学生的亲爹把医院比作黑心商家,不是明摆着和儿子过意不去么。
林向兵走的时候又问前台要了瓶白酒,和刚才的款型一模一样。林准目睹了他付钱的全过程。他亲眼看见他枯瘦的手指,指甲很长,大概有小半年没修剪过了,指甲缝里藏污纳垢。店家咬着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问他支付用哪家电商平台,他颤巍巍地问:“俺不懂,还用毛票可以吗?”
说着就将一叠面额从小到大的票子递了过去。说是这样,其实面额最大不过五块,而且折角皲裂,脏兮兮灰蒙蒙的,风烛残年的模样令人不忍卒视。他显然早准备好了这捆票子,因为它们被拦腰绑着橡皮条,从兜里摸出来的时候都是一鼓作气。
林向兵把白酒塞进了不织布手提袋——那是程房东上一位租户的馈赠,被刘蕾盛过几回烂菜叶后,被他刻意且不露凿痕地藏在了身上。先前林准以为他会在返回望月的途中买些卷纸或者一次性拖鞋,但现在看来目的显然不在于此。
天色不晚。
余杭塘路车水马龙,黄昏包裹着瘦长的街巷,落日的绛红拍打学校西头隐约缥缈的山脊。
林准和林向兵慢吞吞并排走着,臂弯扣着臂弯。道路宽敞,迎面而来的车流像是从落日尽头绵延至脚下的炫彩流光的彩虹桥,遥远的阿斯加德和芙蕾雅的金色长发此刻竟恍惚地近在咫尺。动愈衬静,温柔的景象宛如一段舒缓的琴曲。微颤的弦、婉约的音符、檀香味儿的琴颈,逐帧连缀成跳跃的画面。
林准觉得,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是的,让这幅画面定格,让他们父子俩永远手挽着手。这样的机会不需要刻意找寻。林准想,林向兵还年轻,只要他愿意,他们就能这样在时光的缝隙里徜徉一段。
所以这次两人并排的走路,他不珍惜。
可那是他最后一次和林向兵两臂相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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