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

　　我赶紧又挤回去找。

　　天地熙熙，皆为利来。
　　天地攘攘，皆为利往。
　　走了许久，在熙熙攘攘往来着的洪流中我东西不分，南北不辨。
　　不知道汉代的都城和罗马或者君士坦丁堡比起来，是不是同一时期历史上最大的城市。长杨有本长安志，上头写着长住居民已有三十万户并且还在不断增加中。这种说法如今在我这里得到了印证。
　　哪儿哪儿的都是人。好象正在闹一种中国最常见的自然灾害——人灾。
　　阿娇的个子不够高，踮起脚尖也看不了多远。我扫过一张又一张被人流带到近处，相似却又不甚相似的面孔，黑色的头发，黄色的皮肤，偶尔会出现一模一样的浅棕色衣服，可我找不到他。
　　如果是在两千年以后，这种情况根本就不值一提，可是这年头没有行动电话，搞不好就是从此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天各一方了。
　　我没办法拨个号码打过去，通了以后说冻幺冻幺报告位置我是冻拐。
　　不仅如此，连个大声公都木发明。
　　小平同志讲得好，科学技术……果然是第一生产力。
　　我在这个科技不发达的时代活象个二等残废。
　　累得不行，我终于放弃，瘫坐在路牙子上以逸待劳。虽然他被往来的人流无意中带到我面前的机率无限接近于零。
　　边上经过的人偶尔看我一眼，偶尔看我好几眼。

　　人闲了，脑子里才翻上来一颇合理的念头——会不会曼倩当我是个累赘，所以在我面前主动消失了？
　　要真这样我还找他干什么？
　　远处似乎有人在一惊一乍地起群哄，我猜也许是有人在卖跌打药酒或者表演刀枪不入金钟罩铁布衫。
　　较近的地方有过来人做的解说：
　　“……没什么好看的……就一个大人在跟小孩子打架……好象在抢东西吧……”
　　啊？
　　这是个什么画面？
　　以大欺小？
　　会不会曼倩也看哪里的热闹去了？
　　我到了远处闹哄哄的地方，才发现曼倩并不是在看热闹，而是制造热闹的那一个。
　　人流自动让开，围成一个圆。
　　中间的空地上，他拽过一个小男孩，一脚踢到他的屁股上面。
　　那小孩站不稳趴到地上，一张嫩脸没入尘埃，抬起来以后开始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地嚎。

　　曼倩蹲下来，不依不饶地翻弄着那小孩子穿在身上的衣服。
　　我错愕地隔着一米半望着他。
　　请问……你这是在干啥？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这是猥亵男童还是抢劫弱势？
　　人民群众鄙夷地指指点点。他似乎找到什么东西所以停下来，发现周遭情况后表情也颇尴尬。
　　——我要是你，我就赶紧走人。
　　可他朝人群里望一眼，没费什么力气就看见站在前排的我。
　　“你去哪里了？”
　　他大声打招呼。
　　围观的人见不得一点风吹草动，顿时齐刷刷地几十道视线袭来。他们的鄙夷仿佛带了惯性，我发现自己也被很不友好地望着。
　　没错，各位大妈大爷，偶系跟他一伙的。
　　“走散了。一直在找你。”
　　我飞快地回答。
　　虽然我打心里不是没想过说句“乡亲们，俺其实不认识这个人”来逃避舆论谴责……

　　且不管曼倩刚才是在发什么疯，此等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过去拉着他，一口气走出几十米。潜意识里感觉到后背上视线焦灼发烫。确信没有人看了，才丢掉他的袖子，转过身望着他。
　　“曼倩兄，那小子……不是跟你有仇吧？”
　　“当然没有，其实我在管闲事……”
　　他悻悻地答我，把手里的一个巴掌大的葛布小包裹在我眼前晃了晃问：
　　“仔细看看这是什么？”
　　我瞄一眼。
　　“……这个倒是……好生眼熟吖……”
　　“……”
　　曼倩无语，一副肺脏破裂，有2000CC鲜血急着吐出来的表情。
　　“……咳咳……你自己的。”
　　啊？我的？
　　真是我的问题就大条了。
　　我当下脸色大异，伸手过去想要把它夺过来。至于为什么自己随身带着的东西在他手里，我来不及细想。
　　别人不知道里头包的什么，但我知道。
　　葛布下面没有钱，有且只有金光灿灿半只小老虎。

　　“刚才撞你的小孩子从你身上把这个偷走了，我在旁边看见，你没感觉？”
　　他不老实上缴，却一边问一边把手举高过头顶，成心遛我。
　　我努力蹦起来练习够篮板。心说人就是靠这种技术混饭吃的，当然炉火纯青，我没有感觉也正常。
　　“怎么你自己的东西自己不认识？”
　　“……天下的布包都一个样，我为什么一定要认识？”
　　既没有设计，也没有个性，你叫我怎么认？
　　“沉甸甸的，”他自顾自猜上了：“金子？”
　　以他的身高遛我游刃有余。我开始埋怨自己的手臂不够长，跳了几次总差那么一点点。
　　我扯他的袖子，妄图把他的高举着的爪子带下来。
　　刚一扯，他就换了一只手。
　　“不是！”
　　我想也没想矢口否认，抓他另一边袖子。
　　“不是就见鬼了。”
　　趁我的注意力在这边袖子上，他又换回去。等他一转身过去，我只好面对着他的背。

　　我脑筋里一片空白。
　　那一刻很短很短，短得让我无法阻止他仰着头对着天空高举双手，三下五除二解开虎符外面包裹着的葛布，让它仿佛发育不良一般的瘦小身躯赤裸裸暴露在太阳底下。
　　“哈，上面还有字，”他拿得低了一点，念出声来，“授……诏……司……”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下狠手是不行了。
　　没等曼倩念到“天”字，某人心一黑，朝他小腿踹了过去。
　　他哎呀一声跪到地上。
　　鉴于曼倩的身高减去他的小腿长度小于阿娇的身高，我终于有机可乘，小老虎被迅速收缴。
　　“司什么？后面你看清楚了？”
　　我气势汹汹地问。
　　曼倩姿势不变，呆呆地跪在地上，也不来声讨追究我刚才的暴力行为。
　　我想他傻了。
　　“……没有。”
　　半晌他回答。
　　我百分之百肯定他言不由衷。
　　“没有才怪。你一定看见了！”
　　我气急败坏地冲他喊。

　　“看见就看见了怎么样？！”
　　他被吼急了，回过神用更大的音量冲我喊回来：“不就是授诏司天下兵符，有什么了不得的！”
　　……
　　阿叻？

　　曼倩气势磅礴的声音在旁边三层楼高的老槐树身上绕了几圈，直袭云霄。
　　没有秋风，槐树却在掉叶子。
　　大约是给震的。
　　干枯的槐树叶既轻且薄，簌簌掉落下来，一如庭院旋开旋落漫舞绯樱。
　　……各位观众，在这里跟大家再次报告一下，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长安城东部第一大贸易市场。这里的大环境是什么物资都不缺，尤其不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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