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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终章
不知是第几个白日,或许已是她被俘后的数日,牢狱那厚重的石门外,传来了守卫换岗时压低的交谈声。
声音模糊,却有几个字眼,如同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破沉寂,清晰地钻进她的耳膜:
“......终南山......佛寺......赐下白绫......自尽了......”
“......太平公主......”
后面的声音再次变得含糊,但那几个关键词,已足够拼凑出完整的、血淋淋的结局。
林晓月靠在冰冷墙壁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最后一丝与外界的牵连,断了。
太平公主,那个曾权倾朝野,试图与命运、与兄侄一争高下的女人,最终也未能逃过败亡的宿命。
终南山,佛寺,白绫......何其“体面”,又何其讽刺的结局。
......心中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空茫。
她曾为之效力、为之谋划、甚至最终为之断后引开追兵的主君,也烟消云散了。
思绪飘回那个雨夜,太平公主带着醉意谈及上官婉儿,“我们都曾想改变些什么......可惜,这条路太窄......”
上官婉儿如此,太平公主如此,苏怀瑾如此,她林晓月......亦如此。
不合时宜的光华,终究是这沉沉黑夜容不下的异色。
对这个时代,她再无一丝留恋。
也正是在这彻底的孤绝中,一个遥远的记忆碎片,如同水底的浮木,蓦然撞入脑海——那是在罔极寺,佛诞日,竹林掩映的青石小径旁,那位仙风道骨的青衣道长。
他问:“你们不想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能不能成吗?”
当时,她心下哂然,史书昭昭,结局早已注定,何须再问。
而站在她身旁的怀瑾,却上前半步,声音清晰而平静:“不想。我们努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结果其实并不重要。”
道长眼中赞赏之色一闪而过,拂尘轻甩,留下那句玄奥的箴言:“好。那我送你们一句话:万事皆有因果,唯有走完这个环,方能实现心中的道。”
当时不解其意,只觉云山雾罩。
此刻,在这死亡的阴影下,这句话却如惊雷般炸响,每一个字都闪烁着刺目的光芒。
她的穿越,从现代的无意义死亡,到唐代的沈知秋溺水;从她成为“沈知秋”,挣扎、求生、遇合、相爱,直至失去、复仇,最终身陷囹圄,等待死亡……这不正是一个环吗?
一个首尾相连、因果纠缠的莫比乌斯环。
她来到这里,经历这一切爱恨情仇,或许,就是为了走完这个环。
而“心中的道”……她终于明白了。
怀瑾当初那句“结果并不重要”,便是她们的道之基石。
她们努力去做了,爱所当爱,恨所当恨,守护想守护的,对抗该对抗的。
过程的本身,生命的燃烧,心念的坚守,便是意义所在。
这无关乎最终的成败,只关乎是否走完。
沸腾的恨意在这彻悟中渐渐冷却,一种更深沉的、基于理智的绝望与释然浮上心头。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历史的走向,李隆基将是开元盛世的缔造者,他还有数十年的帝王生涯。
她再愤怒,再不甘,也不可能杀死一个被历史选中的人。
任何试图逆天而行的刺杀,不仅注定失败,更可能引发她无法预料的连锁反应。
更重要的是,支撑她活下去的两个理由,守护怀瑾,向李隆基复仇。
一个已永逝,另一个已被证明是虚妄。
她那日的诅咒,让李隆基一辈子活在猜忌和恐惧之中,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已经成功了。
只是,内心深处,那份手刃仇敌的原始渴望如此强烈,让她觉得那些诅咒和令他恐惧痛苦,都不如亲手杀死他来得痛快彻底。
可杀不死。
更重要的是,她累了。
她,一心求死。
而她的意愿,与牢笼之外的政治现实不谋而合。
在李隆基的御前,关于如何处置林晓月的争论从未停止。
“陛下,此女虽有才,然其心已魔,不可留!她知晓太多隐秘,且能力近乎妖孽,若不除之,必为后患!”高力士的声音尖细而冰冷。
亦有看重其才的谋士进言:“陛下,林晓月乃不世出之奇才,若能使其归心,于朝政大有裨益。如今太平已去,她已无依凭,或可尝试招降……”
李隆基沉默着。
他确实欣赏林晓月的才智,甚至有一丝对“天意”的敬畏。
他最后一次亲临死牢,许以高官厚禄,换来的却是她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和那句恶毒清晰的诅咒:“我在地狱,等你!”
那诅咒,如同冰水浇头,熄灭了他最后一丝招揽之心。
他看到了她眼中不容转圜的决绝。
这不是能够被利益打动的臣子,这是一个不惜燃尽自己也要在他胜利的图景上留下一道血痕的复仇之魂。
他想起高力士的话,“必为后患”。
一个无法掌控、且心怀刻骨仇恨的“先知”,其威胁远大于十个平庸的政敌。
太平公主已死,林晓月作为其最锋利爪牙的价值也已消失。
留下她,只会是龙椅之下一条时刻可能反噬的毒蛇。
权衡利弊,帝王心术最终压倒了对人才的惋惜。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对着虚空,也对着自己内心那一点不甘,做出了裁决:
“既不能为朕所用……便,赐她一个体面吧。”
鸩酒的诏令,由此而下。
死牢的黑暗,是时间的泥沼,足以磨灭最坚韧的意志。
林晓月被囚于其中,不知日月,唯有腕间那枚血色同心结的触感,和脑海中苏怀瑾最后的身影,是她对抗虚无的唯一锚点。
复仇的狂潮已然平息,留下的是一片被烈火灼烧过的荒原,以及等待最终审判的死寂。
她的刑期被定在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为何是中秋?
或许,正是因她那日那句剜心刺骨的诅咒——诅咒他晚年孤苦,众叛亲离。
于是,他便偏要在这象征团圆、圆满的日子,送她上路,用她的血,来祭奠他的“团圆”,以此作为对失败者最刻薄、也最诛心的最终胜利。
帝王的报复,连时辰都透着精心算计的残忍。
在等待刑期的某一日,那扇厚重的牢门上的小窗被罕见地拉开,并非送饭的时辰。一名面相朴拙的狱卒快速塞进一个粗面饼,同时,用极低的声音含糊地嘟囔了一句:
“......城西......柳庄......陈管事家的白猫......生了一窝崽......挺闹腾......”
话音未落,小窗“哐当”一声合上,脚步声匆匆远去。
林晓月僵在原地,手中的粗面饼滚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城西柳庄......陈掌柜......那是她托付陈叔的去处!
雪奴!
那句看似无心的闲话,是一个信号,一个冒着极大风险传递进来的微弱星光——雪奴,安然抵达,并且,活着。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干涸了许久的眼眶竟泛起一丝潮湿的熱意。
她缓缓抬起被铁镣束缚的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在这充斥着背叛、杀戮与死亡的悲剧尽头,在这她即将走完的、布满血污的旅途终点,竟然......竟然还有这样一缕微光,穿透了重重黑暗,抵达了她这里。
那个她和怀瑾在雨中一同救起,一起擦拭喂养,看它在阳光下打滚,承载了她们无数静谧温暖时光的小生命,那个她们共同守护过的、纯净无暇的小东西......活下来了。
它将在京外那个安宁的庄园里,无忧无虑地度过它作为一只猫的、完整的一生。
这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圆满”,与她自身和苏怀瑾的破碎,形成了如此尖锐而又慈悲的对比。
这不足以驱散黑暗,不足以减轻痛苦,更不足以改变结局。
但这缕关于雪奴安然无恙的微光,让她在彻底沉沦之前,感受到了一丝近乎奢侈的慰藉。
她放下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那一片死寂的荒原上,似乎因这一点消息的滋润,极其艰难地,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刑期,就在明日。
死牢之中,反而呈现出一种暴风雨过后的死寂。
沉重的铁镣冰冷地贴着皮肉,却已感觉不到丝毫重量。
林晓月倚着沁凉的石壁,仰着头,透过那方寸大小的、高不可及的牢窗,望着外面。
今夜月色极好。
清冷的银辉,如同慈悲的薄纱,无声地洒落,在她满是血污与尘土的素衣上,投下一小片朦胧的光晕。
心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如同惊涛骇浪席卷过后,最终沉淀下来的、万籁俱寂的深海。
她的一生,或者说,这两段交错的生命,在眼前缓缓铺陈。
那个在2019年出租屋里,吞下药片,对世界毫无留恋的林晓月,内心是一片虚无的荒原。她求死,因为生无所恋。
灵魂坠入这千年前的时空,成为沈知秋。
从最初的麻木“等死”,到被沈知秋的生机触动,点燃“星火”,再到为了生存,也为了那一点不甘,主动“入局”。
她曾怕死,因为有了牵挂,有了与苏怀瑾的点滴温暖,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
然后,是失去。
怀瑾在她怀中冷却,世界随之崩塌。
那一刻,心先于身死。
滔天的恨意支撑着她化身修罗,完成了一场疯狂而绝望的复仇。
她不再怕死,因为活着的目的,只剩下复仇。
如今,复仇已了。
太平公主的结局为这段权力纠葛画上了句号。
雪奴安然的消息,是这悲剧中唯一的微光与慰藉。
她没有完成对怀瑾“活下去”的承诺。
但她践行了她们共同的“道”——没有在权势中迷失,没有在仇恨中彻底疯狂,她们曾努力想要守护过一些东西,哪怕最终如螳臂当车。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腕间那枚被血浸透、早已变得硬挺的同心结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却仿佛带着怀瑾最后的温度。
她抬起被镣铐束缚的双手,极其轻柔地,用指尖碰了碰那枚同心结,如同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然后,她对着虚空,对着那缕清辉,用尽最后的温柔与虔诚,低声祈愿,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清晰无比:
“怀瑾,这个环......我走完了......”
她顿了顿,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也抛却了所有骄傲、智谋与背负,只剩下一个灵魂最纯粹、最本真的渴望:
“若有来生......不做英雄,不做谋士,不理会什么天下兴亡......只寻你一人。布衣菜饭,白头到老......”
在死牢等待最终刑期的晚上,夜色浓稠如墨。
林晓月倚着冰冷的墙壁,意识半昏半醒。
忽然,一阵极其微弱、仿佛来自遥远星空的嗡鸣在她脑海深处响起,紧接着,一个她以为此生再也无法听见、已然断了三年联系的声音,带着强烈的电流杂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阿……阿姊?是……你吗?你……怎么样……”
是沈知秋!
林晓月沉寂的心湖似乎被投下了一颗小石子,但涟漪很快便消散了。
她凝聚起精神,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回应:“…是我。我很好。”
她简单描述了处境,没有渲染痛苦,只是陈述事实——死牢,中秋,鸩酒。
遥远的现代时空,沈知秋(灵魂)握着手机,看着屏幕上刚刚搜索出的“唐玄宗李隆基崩于公元763年”的字样,巨大的愧疚和急切让她几乎语无伦次:
“对不起……对不起阿姊!都怪我……当初若不是我劝你活下去……你……你逃吧!或者……或者假意投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查到了,李隆基他……他763年才会死,还有五十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先活下来,活下来就一定有机会!到时候……到时候你可以亲手……我求你,阿姊,活着,无论如何先活着,总会有办法的!”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力回天的痛苦与懊悔,甚至开始怀疑,当初在那个冰冷的江边,自己那份鼓励林晓月活下去的热情,是否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将对方推向了这条漫长的、布满荆棘最终通向断头台的绝路。
感受到那份穿越时空的、真切的愧疚与焦急,林晓月的心反而奇异地更加平静。
她看着脑海中那片虚无,仿佛能看到另一个时空那个焦急的灵魂,声音轻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知秋,如果有机会……真的很想让你见一见她。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子。”
她的目光似乎穿越了牢房的石壁,落在了某个永恒的瞬间,那里有书库的灯火,有江边的月光,有怀瑾温柔而坚定的眼眸。
“可是……没机会了。”
她轻轻叹息,带着无尽的遗憾,随即是彻底的释然。
“所以,不重要了。”
“李隆基死,还是不死,不重要了。”
“这仇,报还是不报,也不重要了。”
“报了仇……就能让我爱的人活过来吗?”她自问,然后给出了答案,“不能。”
“所以,那只是一种……能让自己暂时心安的手段罢了。”她顿了顿,最后说道,“而我,不需要了。”
“人生从来都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但好在这一次,我不后悔。”
说完这些,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所有枷锁都应声脱落。
她对着那片重归寂静的、曾连接两个灵魂的虚空,说出了与2019年那个绝望的夜晚,吞下药片前一模一样的话,语气平静,无悲无喜,唯有彻底的终结:
“就这样吧。”
话音落下,那微弱如游丝的联系,如同被无形之剪切断,啪的一声,彻底中断。
这一次,是真正的、永恒的沉寂。
两个时空,两个灵魂,再无瓜葛。
遥远的现代,沈知秋灵魂听着脑中那声决绝的“就这样吧”,以及随之而来的、仿佛宇宙背景噪音般的绝对空无,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泪水汹涌而出,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无法排解的内疚与后悔,一遍遍地质问自己:当初,是不是真的不该劝她活下去?
而牢狱之中,林晓月缓缓睁开眼,望着那方寸窗口透入的、越发明亮的月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洗净铅华的平静。
最后的牵挂已了,最后的噪音已停。
她可以,真正从容地去赴死了。
刑期至。
牢门在晨曦初透时被沉重地打开,几缕清冷的天光随之涌入。
一名面无表情的宦官手持托盘而立,其上放置着一壶酒,一盏杯。
鸩酒。
林晓月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没有挣扎,没有咒骂,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恐惧。
她缓缓站起身,铁镣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她低头,用尚能活动的双手,仔细地、缓慢地整理着自己早已污损不堪的衣襟和散乱的发丝,动作从容得仿佛不是要去赴死,而是要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神圣的约会。
她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去见她的怀瑾。
整理完毕,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宦官,望向那方狭小的牢窗。
窗外,是一片被高墙切割出的、异常湛蓝澄澈的天空,像一块无瑕的琉璃。
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微笑。
那笑容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历经千帆、渡尽劫波后的彻底解脱,以及一种近乎归家的安宁。
无需催促,她主动伸出双手。
宦官将斟满琥珀色液体的酒杯,放入她手中。
指尖触及杯壁,传来一丝微凉。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湛蓝,仿佛要将这抹最后的颜色带入永恒的黑暗。
然后,她举起酒杯,仰头,将那灼热而刺痛的液体,一饮而尽。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
毒酒入喉,如同烧红的铁线,迅速灼烧而下。
力量瞬间从四肢百骸抽离,世界在她耳边急速远去,色彩与声音都化为模糊的漩涡。
她感觉自己在缓缓倒下,意识如同沉入温暖而黑暗的深海。
没有痛苦,只有无边无际的安宁将她包裹。
最后刻入她逐渐消散的意识的,并非对死亡的恐惧,也非对仇敌的诅咒,而是很久以前,在另一个江边月夜,她曾无意识吟出,继而点燃了诗人灵魂火花的那句诗,那首她带来,也最终将她与这个时代紧密相连的诗篇,在她心间无声流淌: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她的身躯倒在冰冷的石地上,再无生息。
那抹解脱的微笑,依旧凝固在她苍白的唇角。
阴影落下,遮住了她安详如沉睡的面容,和那枚至死都紧握在手心的、硬挺的血色同心结。
唯有窗外那一角天空,依旧湛蓝。
那轮见证过无数离合悲欢、兴衰更迭的明月,虽在白日隐匿了形迹,其亘古不变的光辉,却仿佛依旧静静地、无声地照耀着这片大地,照耀着这个刚刚逝去的、不合时宜的灵魂。
而她所带来的那缕来自未来的诗魂,那首因她而灵感迸发、终由张若虚挥毫写就的《春江花月夜》,却挣脱了所有血腥与政治的泥沼,如同挣脱了茧壳的蝴蝶,翩然飞升,跨越了时空,在这人世间,开始了它永恒的低吟与传唱。
江月无声,诗篇永恒。
一个时代的故事落幕,但有些东西,永不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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