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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巷口的风带着深秋的干爽。
林晚并未立刻前往明伦堂,而是在巷子尽头稍作停留。
她回望了一眼静谧的小院,又望向学宫方向隐约的楼阁飞檐。
“叶底传书”的寒意与祭酒公告的刻意平淡,在心头交织。
或许,自己踏出的每一步,都可能被暗处的眼睛记录、解读。
深吸一口气,她转身,步履平稳地融入前往学宫主区的人流。
明伦堂比她想象中更显古旧沉静。
青砖墁地,木柱因年代久远而颜色深暗,堂内弥漫着竹简、兽皮和墨锭混合的陈旧气息。
已有学子散坐其间,多是儒家弟子,衣冠整肃,低眉阅简,偶尔有极轻的讨论声,也迅速湮没在空旷的堂宇回音里。
一位身着深衣、头戴方巾的中年执事迎上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显然认出了她,眼底掠过一丝审慎的讶异,随即被客气遮掩。
“林姑娘,冉师兄已有吩咐。典籍在左厢,姑娘请自便。只是近年的文书抄本存放于后架阁,若需调阅,需在此登记。”他指向案几上一卷摊开的素帛和笔墨。
林晚颔首致谢,先在左厢浏览。
这里典籍浩繁,多为儒家经典及各家注疏,竹简成捆,摆放井然。
她目标明确,略过这些,径直寻到标识“齐风物·政事录”的区域。
这里的简册显然翻阅较少,简册边缘磨损轻微,甚至落着薄尘。
她抽出一卷《齐地田亩税赋略》,缓缓展开。
竹简上的字迹是标准的秦篆(战国时各国文字虽有差异,但官方文书及重要典籍已渐趋同),记载着自管仲改革以来的田制变迁,数据详尽,但截止于约三十年前。又翻开《临淄市廛考》,记载市场管理、货物种类、交易规矩,亦显陈旧。
这些是“骨架”,是过去的轮廓。她需要更近的“血肉”。
走向后架阁时,那执事正提笔记录什么。
林晚递上自己的名牒(一块刻有她姓名、学宫临时登记编号的小木牌),执事仔细核对后,取出一枚刻着“甲亥”编号的铜牌递给她:“架阁内简册,不得携出,不得损污,阅后务必按编号归位。内有小室,可静阅,但莫要久留,午后需闭阁整理。”
架阁设在堂后一间更为幽暗的偏室,只有高处窄窗透入微弱天光。
空气中陈腐的尘土味更浓。木架高耸,需借助一旁的木梯。
林晚找到标记“近岁文牍抄存”的架子,这里的简册编绳较新,墨迹也更深。
她取下一卷,是五年前某位地方官吏关于“河渠淤塞、灌溉不利”的奏报抄本,言辞恳切,详述了某郡因水利失修导致的田亩歉收、民户流徙。但简末附有一行细小的批注,字迹不同:“查,该郡守去岁曾奏‘风调雨顺,仓廪略盈’。前后矛盾,恐有虚报或推诿之嫌。留中,再察。”
再取一卷,是三年前关于“市税苛繁,商贾怨嗟”的议论记录。
有博士慷慨陈词,指斥市吏巧立名目,盘剥过甚,不利货殖流通。
记录末尾,却只有冷冰冰的“已转市掾属酌处”几字,再无下文。
又一卷,是去年关于“边郡军饷迟发,士卒微词”的密报摘要。上报者忧心忡忡,建议速拨钱粮,稳定军心。批复仅有四字:“库帑支绌。”
林晚一卷卷翻阅,动作轻柔,心神却越来越沉。
这些墨字记录的不是经世济民的良策,而是一个庞大躯体日渐显露的“病灶”:信息不畅、互相推诿、执行拖延、财力困窘……每一个问题都被看见,甚至被记录在案,却似乎总被无形的力量搁置、稀释、最终不了了之。
直到她指尖触到一卷编绳尚新、几乎无尘的简册。展开,是今年初夏的一份“学宫岁入及用度简报”抄本。文字简练,数字清晰:“……去岁,受四方捐赠计:金二百八十镒,铜钱六十五万,布帛二千八百匹,粟米四千七百斛……捐者多齐地巨商(如海盐之猗氏、铁冶之孔氏),及慕名而来之他国行贾(秦之乌氏、赵之卓氏等)……”
“学宫岁用:供奉祭酒、博士、学士等计二百一十七人,月支粟米、盐豉、薪炭、纸笔等,年需粟米约三千九百斛,钱帛另计……结余颇丰,皆依例入库。”
“附注:捐资中有‘指定兰台修葺’、‘资助某学派著书立说’等项,循专款之用。其余未注明款项,并入‘学宫公帑’,其支用明细,唯祭酒与掌库执事知之。”
林晚的目光在最后几行字上停留许久,指尖微凉。
学宫不仅不缺钱,反而堪称豪富。那些来自巨商大贾,甚至他国势力的“捐赠”,远超维持这学术殿堂运转所需。
那么,大量的结余,尤其是那些去向模糊的“公帑”,最终流向了哪里?滋养了谁?
她想起工家老者献上规仪时那热切又闪烁的眼神,想起各家看似超然实则蕴含机锋的示好。
这稷下学宫,恐怕远非纯粹的清谈之地。
荀卿的学问声望,祭酒的权柄位置,各学派的兴衰荣辱,商贾巨富的远期投资,乃至齐国朝堂内不同势力的博弈延伸,或许都在这看似平静的湖面下,交织成一张复杂而幽深的利益之网。
“姑娘,时辰将到,架阁需闭了。”执事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断了她的沉思。
林晚收敛心神,将简册仔细依原样卷好,放回准确位置。
走出偏室时,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明伦堂,在青砖地上投下长长的窗格影子。
她在执事案前的素帛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交还铜牌。
走出明伦堂,秋风拂面。
佟凤华正等在院外一株叶子已落尽的老槐下,背靠树干,竹笠压得很低,双手拢在袖中,仿佛倚着打盹。
听到林晚走近的脚步声,她才抬起头。
“看得如何?”佟凤华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看到了一些……水面下的石头。”林晚走到她身边,低声道,“比想象的要多,要沉。”
佟凤华扯了扯嘴角,没再多问。“走吧,”她直起身,“带你去看看,那些‘石头’砸出来的,都是什么样的坑。”
两人不再言语,转身离开学宫区域,向着临淄城更鲜活、也更沉重的脉搏深处走去。
离开明伦堂的肃静,踏入临淄城的喧嚣,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沸反盈天的世界。
东市主街宽阔,黄土路面被无数车辙、脚印压实。
两侧砖砌的排水沟里,浑浊的水缓缓流淌,水面浮着烂菜叶、碎布头和说不清的秽物。
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气息:新砍木料的清香、鞣制皮革的微腥、堆积布帛的陈旧味道、刚出炉面食的焦香,以及更深层、更顽固的牲畜粪便与尘土混合的气味。
声音的洪流则更直接的冲击着耳膜。
叫卖声此起彼伏,带着各地方言口音;讨价还价声或激烈或绵长;车轴辘辘、牛马嘶鸣、铁器敲打、孩童哭闹、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咿咿呀呀的俚俗小调……
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庞大、粗糙而充满生命力的嘈杂。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别东张西望惹人注意。”佟凤华的声音在林晚耳边响起。
她走在林晚侧前方半步,竹笠压得很低,看似随意,步伐却稳健,总能恰好避开迎面而来的人或车。
林晚紧随其后,学着佟凤华的样子,目光平视前方,只用余光快速扫视周遭。
东市按货物种类分区。
丝帛锦绣区,一排排高大的木架上,悬挂着各色织物。
齐地产的纨、素、绮、縞,质地轻薄,色泽柔和;来自楚地的绣品则色彩浓丽,纹样繁复,凤鸟云纹栩栩如生;更有从遥远秦地运来的厚重缣帛,适合制作深衣或帐幔。
阳光透过布匹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驻足的多是衣着体面之人,或带着仆役的富家女眷,手指拂过光滑的缎面,低声询问价格。
林晚听到一匹中等品质的齐国素缣,价抵寻常五口之家数月粟米。
“看到了么?”佟凤华不动声色地朝一个方向示意。
那边,一个穿着半旧深衣、看起来像是寒门士子模样的人,在一匹素色提花绮前站了许久,手指几次抬起又放下,最终只是紧了紧肩上简陋的包袱,默默转身离去,背影很快没入人群。
转入漆器珍玩区域,景象更为炫目。
大漆的深沉光泽与金箔、彩绘、蚌钿交相辉映,耳杯、食盒、妆奁、几案……无不造型精巧,纹饰华美。
一家气派的铺子前,几个伙计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套朱漆黑彩、绘有精细云雷纹与龙凤图案的酒具装入衬着细麻的漆箱。
那箱子形制特殊,捆扎的丝带颜色也有讲究。
“这套,听说是为城内某位宗室君侯寿辰特备的‘安陆造’,光定金就够在城外置下二十亩上等田。”旁边一个看似行商的中年人低声对同伴感慨,“如今齐地的贵人,就爱搜罗这些外来的奇巧物件。”
林晚的目光却被角落里的一幕吸引。
一个身着低级官吏服饰(皂衣,头戴无帻的平上帻)的人,正在一堆略有瑕疵或式样稍旧的漆器中挑拣。
店家陪着笑,价格压得很低。
那人选中一只边沿有细微磕碰的漆耳杯,付钱时,袖中滑出一枚小小的、刻有复杂符号的木牌,在店家眼前一晃。
店家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一下,随即点头哈腰,竟又从钱匣里退回部分钱币。
佟凤华立刻拉着林晚拐进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
“那是市掾属下的‘市巡’,专管这片区域的税、禁、物价平准。那木牌是‘免查’或‘优待’的记号,店家得罪不起。所谓‘退钱’,便是孝敬。这东市看着货如轮转,利似泉涌,可这一层层的‘孝敬’、‘常例’剥下来,真正能落到实诚经营的商户手里,还能剩下多少?”佟凤华的声音带着冷意,“这便是一层‘浮油’,看着光鲜亮眼,却未必能滋养根本。”
离开东市的浮华与喧嚣,佟凤华带着林晚折向城南。
空气逐渐变得潮湿,一股更浓重、更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河泥的土腥、腐烂水草的微臭、货物堆积的霉味、汗水的咸涩,以及隐约的鱼腥。
临淄漕渠是联通济水、辐射四方的重要水道。
尚未走近,宏大而粗粝的声浪已如实质般拍打过来。
这里的声音比东市更沉重,更富有张力。
码头之上,船只密密麻麻。
巨大的漕船吃水极深,船身笨重,显然满载着粮秣、石料等大宗物资;较小的客舟、货船灵活穿梭;更多的是简陋的舢板和木筏。
无数赤膊或仅着短褐的役夫、船工、挑夫,如同工蚁般在船只与岸边之间奔忙。
他们喊着浑浊而有力的号子,肩扛手提沉重的麻包、木箱、陶瓮。
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晶亮,肌肉在沉重的负荷下绷紧,脚步踩在湿滑的木跳板或泥泞的河岸上,发出“扑嗒扑嗒”的闷响。
这是一幅充满力量感的画卷,却也浸透着艰辛。
林晚的目光被一艘正在卸货的小型货船吸引。
船上载的是用窖藏天然冰镇着的鲜鱼,冰块价值不菲。
然而卸货的速度却异常缓慢。
船主是个面色焦黄的精瘦汉子,正围着一名身穿皂衣、头戴无翅幞头的小管事点头哈腰,袖口隐约有递送钱物的动作。
那小管事却眼皮耷拉着,用一根细竹签慢条斯理地剔着牙缝,不为所动。
“王管事,行行好,通融通融!这冰化得快,鱼再不出手,可就全臭了!”船主的声音带着哭腔,额头上急出油汗。
“急什么?”小管事斜睨一眼,“没看见前面还有几条船等着查验?规矩就是规矩。”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暧昧,“再说了,你这船的‘水引’(水上通行凭证),我怎么瞧着墨迹有点晕开啊?该不会是……”
船主脸色唰地惨白,急忙又从怀里摸索出几枚显然更厚重的钱币,悄悄塞过去。
小管事这才勉为其难地挥挥手,示意旁边几个力夫过去搬抬。
但力夫们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
最终,一筐筐鲜鱼被抬上岸时,不少鱼鳃已不再鲜红,鱼眼开始泛白,腥气中混入了隐隐的腐败味道。
船主蹲在船头,看着那些本可卖上好价钱的鲜鱼,猛地用肮脏的袖子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旁边一个相熟的力夫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默无言。
佟凤华拉着林晚退到一个堆满藤筐的角落,远远看着。
“那个小管事,不过是漕渠丞手下最末流的跑腿吏。他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卡要,要么是上头默许,层层都要分润;要么就是他自己贪婪,吃准了这些小船主不敢反抗。”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之下是深沉的冷意,“这条漕渠,好比齐国的血脉。可你看这血,流得顺畅么?还未送到该滋养的地方,就被沿途这些‘蚂蟥’先吸去大半。新鲜的鱼货尚且如此,那些关乎国计民生的粮、盐、铁器、赋税物资,流转之间,又要损耗多少,落入多少私囊?”
林晚没有回答。
她闭上眼,试图屏蔽周遭震耳的嘈杂,只去感受这码头空间里更原始的气息——力的呐喊,汗的咸腥,水的潮润,货物的沉重,以及那股无声的、几乎要将人脊梁压垮的绝望与贪婪。
恍惚间,她仿佛真的“听”到了这条漕渠沉重而淤塞的“脉搏”,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令人窒息的粘滞感。
离开漕渠的喧嚣与沉重,佟凤华带着林晚转向城西。
景象逐渐荒疏,宽阔的街道变成狭窄曲折、污水横流的巷弄,整齐的瓦顶被低矮的土墙茅屋取代。
空气里的味道也变得复杂难言——烧柴的烟味、积水的馊臭、人群聚居特有的体味与便溺气息,混合着廉价食物和劣质草药的苦涩。
这里是临淄的“下坊”,工匠、贩夫、佣工、无业流民,乃至更卑微者混杂居住之地。
巷子两旁,土墙上开着仅容一人通过的窄小门洞,有的挂着破烂的草帘。
妇人蹲在门口,就着浑浊的井水或沟渠水浆洗着几乎看不出本色的衣物,孩子赤着脚在泥泞中追逐瘦骨嶙峋的鸡鸭,同样瘦弱的狗蜷缩在角落,警惕地张望。
一张张仰起或低垂的面孔,多是黄黑憔悴,眼神里盛着疲惫、麻木,或是为生存而时刻保持的警惕。
路过一处稍微宽敞些的土坪,几个老人背靠斑驳的土墙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等待。
一个老妪在费力地用木杵捶打一堆干硬黑褐的块状物。
“那是榨过油后的豆渣饼,通常用来喂牲口。”佟凤华低声道,声音有些发涩,“人实在没得吃的时候,用水泡开,混些野菜,便是饭食。”
在一个拐角,她们看到了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医摊。
一个须发花白、满面风霜的游方郎中,面前地上铺着一块破麻布,上面摆着寥寥几样干瘪的草药。
他正为一个咳得满脸通红、瘦小的孩童诊脉。孩子的母亲衣衫褴褛,补丁摞着补丁,怀里还抱着一个嘤嘤啼哭的婴孩,脸上是深切的愁苦与无助。
“肺有郁热,痰湿壅塞。”老郎中收回手,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需用川贝母清化热痰,枇杷叶润肺止咳,再佐以黄芪稍稍固本扶正,只是这药钱……”
那妇人嘴唇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三四枚磨损严重、甚至边缘残缺的“化钱”(民间私铸的劣质小钱),又颤抖着褪下腕上一只极细的、看不出是铜是铁的镯子,一并捧到老郎中面前:“先生,行行好,只有这些了……您先给孩子抓一剂,缓缓,缓缓就好……”
老郎中看着那点可怜的物事,又看看咳得蜷缩起来的孩子,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抽动,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收起钱和镯子,从随身的旧布袋里拣出几样草药,分量明显少于他刚才说的方子,用一张发黄的草纸匆匆包了,递过去:“先吃着吧,唉,莫再受凉。”
那妇人千恩万谢,抱着孩子,揣着那小小的药包,佝偻着背,匆匆消失在狭窄的巷弄深处。
佟凤华站在原地,看了很久。
林晚注意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洗得发白的衣角,那是她心绪剧烈波动时不易察觉的小动作。
直到那对母子的身影看不见了,佟凤华才迈步,却是走向那个老郎中。
“老哥,”她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哑了些,“方才那孩子的症候,若实在寻不到川贝、枇杷叶,用鱼腥草(蕺菜)、桑白皮、再加点金银花藤,三味等分,煎水代茶,虽效力缓些,清热化痰也是能的。这几样,山野水边或能寻见。”
老郎中抬起头,见是个头戴竹笠、面容沧桑的老妇,眼神却清亮锐利,不由一怔,随即苦笑道:“这位阿婆是个懂行的。只是……鱼腥草、桑白皮也要费工夫去采,金银花藤这个时节也难寻了。她们孤儿寡母,住在那种地方,白日要做工糊口,哪有气力工夫去漫山遍野找药?给点现成的,哪怕少些,好歹能立刻煎了入口。”
佟凤华沉默了。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从自己那个旧布袋的夹层里,摸出两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轻轻放在老郎中的破麻布上。“一点自配的化痰散和健脾粉,用的都是便宜常见的药材炮制。若再遇到实在过不去的,酌情添一点在汤药里,或许能帮人顶一顶。”
老郎中拿起油纸包,凑到鼻尖闻了闻,眼中闪过惊异与了然,他站起身,朝着佟凤华郑重地拱了拱手:“阿婆高义!心肠仁厚,技法亦精!不知……”
“同道漂泊人,不必多问。”佟凤华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转身便走,步履比来时快了些。
林晚快步跟上。
走出很远,直到巷口,她才轻声问:“前辈,您认得那位郎中?”
“不认得。”佟凤华声音闷闷的,目光望着前方虚无的某处,“但这等人,我见得多了。有点祖传的方子或自己摸索出些门道,却因出身、时运不济,潦倒江湖。想凭着手艺救人挣口饭吃,却常被药本钱困住手脚,也被世道轻贱。”她顿了顿,语气里染上更深的疲惫,“这世道啊,病和穷是一对孪生兄弟,总是手拉着手一起来。我年轻时……也这样摆过摊,尝过那种滋味。后来……后来才渐渐明白,光靠几包药粉,几根银针,救不了几个人,更救不了这让人不断生病的‘世道’。”
这话很轻,落在林晚耳中,却比漕渠的号子更沉重。
她忽然明白了佟凤华为何对自己倾囊相授时毫无保留,为何在调理她伤势时那般精细不惜物力。
这份看似严厉实则深切的关怀背后,是否也藏着对当年自己无力改变更多、无法救助更广的遗憾与补偿?
从城西返回时,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
寒风渐起,卷起街上的尘土和枯叶,打在脸上生疼。
沿街一些店铺挑起了灯笼,晕黄的光在风中摇晃,照亮方寸之地,更衬得周遭黑暗深重。
两人默默走着,半日的见闻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比这暮色更令人窒息。
经过一个挑着担子、吆喝“热腾腾蒸饼”的小贩,炉火的红光在寒夜里格外诱人。
佟凤华停下脚步,从怀中摸出两枚铁钱(齐地流行的刀币),买了两个用干荷叶托着的蒸饼。
饼子粗糙,带着明显的麸皮,却实实在在散发着热气。
她塞一个到林晚手里:“垫垫。走了一整天,又冷又饿。”
林晚接过,温热透过荷叶传到掌心。
她小口咬着,粗糙的口感带着谷物最原始的味道,那点有限的暖意顺着食道下去,稍稍驱散了心头的冰寒与沉重。
“脚疼不疼?伤处难受么?”佟凤华自己也咬着饼,边走边问,声音含糊,却透着关切。
“还好。”林晚摇头,咽下口中的食物,“就是……心里堵得慌。”
“正常。”佟凤华几口吃完饼,拍了拍手上的饼屑,“任谁第一次真真切切看到这些,心里都得堵。我当年跟你师父……第一次结伴游历归来,也是好几天吃不下睡不着,闭上眼就是一张张病人的脸,总觉得自己能做的太少。”她难得地主动提起“那老东西”。
林晚侧耳倾听。
“后来那老东西说,”佟凤华的声音在寒风里有些飘忽,“他说,医者眼里不能光看见‘病’,还得看见‘人’,看见这些人活在怎样的‘世’里。病好治,让人生病的‘世道’难医。但再难,只要看见了,就不能假装没看见。看见了,就得记着,就得琢磨,哪怕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周全法子,也得朝着那个方向去。”
她转过头,看着林晚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颊和清澈却沉静的眼睛:“你今天看到了。东市的虚浮,漕渠的淤塞,城西的破败……这就是齐国的‘病’,不止在朝堂的争论里,更在这些最日常、最真实的角落。李斯说这是‘已溃之釜’,话虽刺耳难听,但……这口锅,确实已是千疮百孔,修补艰难了。”
两人已走到离学宫不远的僻静街巷。
此处灯火更为稀疏,风声更显萧瑟。
林晚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佟凤华,语气认真:“前辈,李斯那人……您究竟怎么看?不止是他对齐国的判断,还有他这个人。”
佟凤华也站定,竹笠下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幽深的光,像是两口古井。
“一条……把弱肉强食的世道规则看得透透的,并决心按这规则活得最好的……狼。不,比狼更精明,更懂得审时度势。他知道自己牙口尖利,爪牙有力,所以要寻觅最丰美的猎场,依附最有可能成为头狼的主君。在他眼里,齐国已是衰老病弱、不堪一击的猎物,不值得再费心下口了。”
“那您觉得,他选择离开,去寻找他所谓的‘强健肌体’,是对是错?”林晚追问,目光灼灼,即便心中已知最终的答案,但在此刻她还是忍不住想问。
“对错?”佟凤华嗤笑一声,带着沧桑的嘲讽,“这吃人的世道,哪有什么孩童般天真的对错?站在他李斯的立场,趋利避害,择木而栖,简直是天经地义。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更何况,他或许真心认为,只有最强悍、最集权的力量,才能彻底贯彻他心中那种严酷却可能有效的‘法’与‘术’,去塑造他理想中秩序井然的天下,只不过,他能不能成就只有天知道,不过是个楚国的底层小吏,凭着点读书识字和钻营的本事就敢妄言朝堂天下?简直可笑至极,这世上权贵之人,要么吃大苦要么行大运要么揽大财,如秦相吕不韦那般,以财通权,左右神器。他李斯有什么?三寸不烂之舌便可?”
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低沉而严肃:“可是丫头,你得牢牢记住,狼群追随最强壮的头狼,是为了更好地猎食,为了族群的生存与扩张,绝不是为了怜悯羊群。李斯追求的,是‘成事’,是‘功业’,是个人才智与抱负在最强载体上的极致兑现。至于这过程中,要踏碎多少像今天我们在城西看到的那些人的生计、希望,乃至性命,恐怕根本不在他首要考量之内。必要的时候,为了更大的目标,他连自己都能冷静地切割、利用,何况他人?”
“您是说……他会无所不用其极?”
“不是‘会’,是‘必然如此’。”佟凤华语气斩钉截铁,“从他毫不犹豫地舍弃故楚身份,精准地攀附学宫,迅速在荀卿门下站稳脚跟,就能窥见一斑。此人心中有一盘大棋,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现下的身份,都可以是棋子。他对你说的那番话,看似劝诫,实则是划界——他亮明了自己的选择与道路,也等于在提醒我们,将来若道路相左,各为其主,他不会因旧识之情而有丝毫手软。”
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沙土。
林晚感到一股寒意并非来自天气,而是从心底深处渗出来。
李斯的形象在她脑海中越发清晰——一个彻底洞察并拥抱乱世丛林法则,意志如铁、目标明确、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实干家与野心家。
这是来自后世的自己对此人最为深刻的印象。
“那您……担心将来吗?如果我真执意留在齐国这片泥潭里挣扎,而他已经……”
“担心顶什么用?”佟凤华打断她,语气忽然硬了起来,带着一种护犊般的执拗,同时伸手,仔细地将林晚被风吹开的头巾重新拢好,系紧,“路是自己选的。你选了留下,看这‘已溃之釜’,想办法补。他选了离开,找新锅,奔前程。将来是陌路,是并行,还是狭路相逢,那是将来的风雨。但有一点,你给婆婆我记到骨头里去——”
她盯着林晚的眼睛,昏暗光线下,那眼神竟亮得慑人,一字一句,如同刻印:“无论对手是谁,多厉害,多狠辣,你首先得是你自己。你补你的锅,他铸他的鼎。医者有医者的仁心与正道,权谋有权谋的机变与冷酷。别还没对上阵,就先被他那套‘强弱即真理、成败论英雄’的腔调唬住,或是暗暗认同了。你今日看到的那些,东市锦绣下的盘剥,漕渠汗水中的绝望,城西破屋里无声的叹息……那才是真实的人间,是活生生的人。李斯眼里或许只有‘强弱之势’‘天下棋局’,你林晚眼里,心里,手里,不能没有‘人’。”
这番话,如重锤撞钟,震得林晚心神激荡;又如暖泉浸润,让她几乎冻僵的信念重新复苏、坚定。
她怔怔地看着佟凤华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条皱纹都刻着风霜与不折风骨的侧脸,一股酸热猛地冲上眼眶。
“我记住了,前辈。”她重重地点头,声音微哑,却异常清晰。
心中那丝因李斯犀利言辞而产生的隐约动摇与自我怀疑,此刻被一股更古老、更坚实的力量稳稳托住、夯实。
“记住就好。”佟凤华的语气缓和下来,转过身,继续朝着小院的方向走去,背影在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却挺得笔直,“回去,风大。晚上想吃什么?灶上还有点早上剩的‘守岁金’,切成细条,用窖里存的秋菘(白菜)和豆酱,打个热汤锅子,热热乎乎地吃下去,驱驱这满身的寒气。”
“好。”林晚快步跟上,心头那沉甸甸、冷冰冰的块垒,因这最朴素寻常的晚饭安排,奇异地松动了一丝,生出了一点真实的暖意。
都说寻常之事最抚人心,此刻的林晚真有种就此什么都不管不做,跟着佟凤华诊病配药,就此一生的冲动……
小院的灯火,在深秋漆黑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温暖,像茫茫海上指引归舟的微光。
佟凤华果真将早上剩下的“守岁金”薄饼切成手指宽的条,又从院角小窖里取出一棵保存尚好的秋菘,剥去外层老叶,洗净切块。
灶上陶釜里水滚着,她下了饼条、菘菜,又舀了一勺自己酿的褐色豆酱进去调汤。
最后撒了点碎姜和野葱。不一会儿,简陋的灶间便充满了食物朴素而诱人的香气。
没有珍馐,只有一釜热汤,两张旧席,两只陶碗。
两人对坐着,就着昏黄的油灯光,吃得鼻尖微微冒汗。
滚烫的汤汁,软糯的饼条,清甜的菘菜,咸鲜的豆酱……简单的味道在疲惫寒冷的身心衬托下,显得格外慰藉。
她们谁也没再提白日的沉重见闻,也没说那些悬而未决的威胁与未来,只是偶尔说一句“汤好像咸了点”、“饼煮得正好,没烂”。
吃完饭,收拾了碗筷釜灶。
佟凤华往灶膛里添了两块耐烧的硬柴,让余温慢慢散发,驱散屋内的潮寒。
两人移坐到里屋,油灯如豆,光线温暖而局限。
林晚摊开白日随身携带、用来草草记录的几片粗糙木牍(她用烧过的树枝在刮削过的木片上记下关键见闻),就着灯光,开始梳理思绪,将白日的所见、所闻、所感,以及明伦堂里看到的那些冰冷记录,一点点在脑海中拼合、分析。
佟凤华则就着这同一盏灯,拿起一件林晚昨日不小心在门框上勾破袖口的旧深衣,开始缝补。
她没有用昂贵的丝线,而是普通的麻线。
针在她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间穿梭,发出细密而规律的“沙沙”声。
昏黄的光晕勾勒着她低垂的眉眼和专注的侧脸,花白的鬓发从包头的葛巾里滑出几缕,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
灯火偶尔噼啪一声,爆出一点灯花。
两人的影子被投在土墙上,一坐一倚,一老一少,随着火光轻轻摇曳,时而靠近重叠,时而分开独立,在这寂静的寒夜里,构成一幅静谧的画面。
过了许久,林晚放下木牍,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发涩的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
“累了就早点睡。”佟凤华头也不抬地说,手中针线未停,“明日还得去城外看看田亩,路不好走,你现在身子弱,别累着。”
“嗯。”林晚应着,却没有立刻动弹。
她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佟凤华缝衣的侧影上。
那专注的神情,稳定的手势,微微佝偻却依然撑着一片天的背影。
一股温暖掺杂着酸楚的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她心中某道堤防。
这个人,这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老人,在这危机四伏、人心叵测的乱世漩涡里,给了她一个可以安心喘息、可以学习成长、可以被毫无保留地呵护和训诫的“家”。
她教她识别百草、调理气血,教她洞察人心、辨析时势,教她在这荆棘密布的路上如何观察、如何思考、如何保护自己。
她像一块沉默、坚硬、历经风雨冲刷而愈发坚实的岸礁,牢牢地挡在自己与最凶险的惊涛骇浪之间。
可李斯那冰冷透彻的话语,白日里亲眼所见的民生多艰与系统腐败,都让林晚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前路是何等的迷雾重重、暗礁丛生。这块守护着她的岸礁,还能为她遮挡多久的风雨侵蚀?
而她林晚,又需要多久,才能生长出足够强大的力量,或许也能反过来,为这块正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却依然奋力挺立的岸礁,分担一些重量,遮蔽几分风霜?
“前辈,”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有点突兀,也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嗯?”佟凤华停下针线,抬眼看来。
昏黄的灯光下,她看到林晚的眼睛亮得异常,里面翻涌着她这个年纪少有的复杂情绪——依恋、决心、感激,还有一丝深藏的、对未知分离的恐惧。
林晚看着佟凤华,很慢、很认真地说:“您教我的‘切’字诀,我会日夜勤练,绝不荒废。您教我的这些看人、看事、看世道的道理,我会一字一句刻在心里。您做的‘守岁金’,真的很好吃。等以后安稳些了,您教我,我也想学着做给您吃。”
佟凤华捏着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她看着林晚那张年轻、苍白却写满认真与真挚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感。
时间仿佛静止了片刻,只有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许久,佟凤华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极其缓慢地吐出来。
那总是显得严厉、疲惫或沧桑的眉眼,在跳动的温暖火光里,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柔和了下来,软化开来。
甚至,那总是紧抿或下撇的嘴角,也极其艰难地、却无比真实地,向上牵起了一个细微的、柔软的弧度。
“傻丫头。”她低下头,重新拿起针线,动作似乎比刚才更轻缓了些,声音也柔软得几乎不像平日那个雷厉风行、嘴硬心软的佟婆婆,“想学,以后日子长着呢,慢慢教你就是。‘守岁金’不难,火候和用料是关键。至于‘切’字诀和那些道理,记着便好,路得自己一步一步走,踩实了。”
她没有说更多安慰或激励的豪言壮语。
但这平淡至极、甚至有些笨拙的回应,却比任何铿锵誓言都更让林晚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踏实。
窗外,寒风呼啸得更紧了,呜呜地掠过低矮的屋脊,卷起不知何物的碎屑,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但小小的屋子里,灶火的余温透过薄薄的墙壁微微散发,油灯的光芒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照亮这一方天地。
一老一少,一个低头缝补旧衣,一个对灯凝神沉思,她们的影子在墙上静静相伴,仿佛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长夜漫漫,寒潮已至。
但这方寸之间,因了这无声流淌、深入骨髓的温情与誓约般的羁绊,竟仿佛生出了一层看不见的、温暖坚韧的屏障,足以将外面的一切风雨飘摇、阴谋算计、世道艰难,都暂时隔绝在外。
至少在此刻,此夜,灯火虽如豆,长夜虽寒,却依旧可亲,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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