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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憎(一)
“此事,也许另有人所为。”
江曜灵和陆停云听到这话,纷纷侧目。沈安晏正色道:“当年我上山面见创世神,为昭昭求一个复生的机会,那位神虽明码标出了条件,却并未提及她会在复生后失忆一事。”
顿了顿,他又道:“我知道你们的顾虑,若谢映雪会复生,目前暴起的妖人大抵是她所为。但我们此去南疆,另有收获。”
“周灵泽告诉昭昭,当年五州封印一夕之间被联系在一起,即使放在现在,此事也是我和他所不能完成的,何况谢映雪和卫苍?而且,妖人作乱也和他没有关系。”
沈安晏这样说,必定是已经确定了,周灵泽不像有挑起人妖纠纷的心思,而且他若真有什么动作,瞒不过沈安晏。
妖人突起一事范围极广,就连秘境中也有存在,也令人琢磨不透,什么人或妖能在沈安晏眼皮底下做到这种程度?
“你是说……”
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说,就有些指向性了。江曜灵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沈安晏的目光满是不可置信。
难道……他在怀疑神?
那可是创世神,又有什么必要做这些呢?
沈安晏道:“不过,这些只是我的猜测,师妹所说也确有可能。那小妖呢?”
江曜灵对一旁的弟子道:“带她上来。”
“别动我!我自己会走!”
那小妖脸庞稚嫩,如同人类少女十五六岁,下颌处有道血痕,想来是江曜灵动怒时所留下,如今已渐渐愈合。
她不让弟子碰她,面对沈安晏三人也丝毫没有惧意,秀气的眉头蹙起,她道:“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斩杀我,这就是你们名门正派的作风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江掌门若要给我定罪,我也无话可说!”
“你!”
江曜猛地起身,燃花剑感应到主人的情绪,发出阵阵嗡鸣。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么挑衅她了,还是她最厌恶的,和谢映雪有关的人。
陆停云拦了一把,道:“和小辈动气,不至于不至于……”
沈安晏凝视着那小妖,宛若一座终年不化的雪山,寒到心里,那小妖败下阵来,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沈安晏道:“你是灵犀阁的弟子?”
那女妖虽有些狼狈,身上确是灵犀阁的道服,她咬了咬唇,故作硬气道:“……是!怎么了!”
如此,他也明白了江曜灵为何怒意横生的原因:这妖和谢映雪的术法一脉相承不说,还拜入了谢映雪弟弟谢逾白的灵犀阁门下。
谢映雪杀害沉檀散人之后,即使她已身灵俱灭,江曜灵也对和她有关的事物赶尽杀绝。
杀师之仇本就是横亘在她心尖多年的一根刺,还有她和曾经的师弟谢逾白之间爱恨交织的关系……
这小妖正巧全沾惹上了。
沈安晏问道:“你的魅术,是谁教的?”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是谢前辈教给我的。”出乎意料的,她丝毫没有掩饰。
“谢映雪?”
那女妖沉吟了片刻:“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前辈姓谢。”
她不知道内情,但沈安晏陆停云可是一清二楚,能使出出神入化的魅术,不是她谢映雪亲授,还能有谁?
他二人心下已经有了答案,陆停云见这小女妖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生了几分兴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他道:“你可知道,教授你魅术的人,是发动三百年前那场浩劫的始作俑者?”
“那又如何。”
“当年我被父母遗弃,流浪在外,发了高烧快死了,是谢前辈路过救了我一命。”
“她不像其他的修士一样,对妖嗤之以鼻,见我孤苦伶仃,还给了我许多吃食衣物。”
“后来,前辈说我和别人不一样,是难得一遇的什么……总之又教了我魅术,让我有了自保的手段。不然,哼……”
她冷笑:“在你们修道者手里,我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就算谢前辈真如你们所言又怎样?我只知道她救了我一命,她就是我莫思的恩人。其他人死便死了,与我有何干系?”
原来这女妖名唤莫思。沈安晏道:“若你未曾用魅术害人,江掌门又为何抓你?”
“这你要问她啊!”莫思颇有不忿,“我是用魅术不假,但那些来找我的人都是自愿忘记一些事情的,我只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何况,我修习多年,从没有人或妖因为我的魅术导致心神受损。说到底,他们还得谢谢我呢!”
“我最后一次见到谢前辈,是她说她找到了什么……什么封印破除的方法,就离开了。”
那封印,想必就是五州镇压上古妖兽的封印。
沈安晏眸光一凛,袖下的手慢慢攥紧。果然,当年的事另有蹊跷,谢映雪背后还有他们不知道的人,在操纵这一切。
莫思又道:“谢前辈离开后,我本想去找她,但遍寻不到她的踪迹,某天有个人类修士发现了我,他身上的灵息和谢前辈很相似。他说他是谢前辈的弟弟,是灵犀阁阁主,愿意收留我供我修炼。”
“我拜入灵犀阁门下后,听阁主的话,已经很久没有再对别人用过魅术了,这次实在是遇见的那人太难缠,不得已才为之。”
“谁知道江掌门上来连缘由都不问,就要把我就地格杀……”她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些委屈。
“喂!你们真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家伙。只有谢前辈和阁主那样的人,才会真正考虑我们要不要的处境,他们才是好人!”
江曜灵握着剑柄的手骨节泛白,她怒极反笑:“好人?真是愚昧无知。”
“你口中的好人,亲手了结她弟弟的师父;你口中的好人,让五州百姓死伤无数,数以万计的家庭支离破碎。”
“谢映雪若真活过来,莫说如今的名门正派会如何处置她,我必先杀她千次万次。
“哦,还有你,也会陪她一起死。”她眼神中的凌厉做不得假,决心像是谁都动摇不了。
“我再问你一次,”江曜灵冷声道,“你使用魅术,背后可有别的人指使?”
“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好啊,看来是个硬骨头。”江曜灵道,“来人,把她押下去,让她想清楚了再回答。”
陆停云见她不是说着玩玩儿的,向沈安晏投去目光,但那人没有要开口阻止的意思。
是了,他险些忘了,沈安晏哪里还是三百年前那个路见不平必定发声的灵剑宗大师兄。
除了李凝心的事,也许还有他们这些一路走来的人,其余人的死活他毫不在意。
目下见这小妖莫思所言不像作假,确认了李凝心失忆一事和谢映雪复生无疑,他更是不会插手。
一个是同门师妹,一个是来路不明的小妖,他会怎么选显而易见。
陆停云还是见不惯的,江曜灵这样直接,怎么说也对灵剑宗的名声不好,他悠悠出声:“等等……”
“且慢。”
一道男声自殿外传来,众人纷纷看去,来人正是灵犀阁阁主谢逾白。几位要擒拿莫思的弟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做,愣在原地。
莫思松了口气:“阁主!”连忙跑到他身后。
陆停云:……
平日给他机会,让他缓和缓和与江曜灵的关系,这小子死活不踏足灵剑宗,如今倒是来了。
早不来晚不来,这个风口来……江曜灵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要屈打成招吗?”
江曜灵扬起一抹笑,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这副模样和从前沈安晏一样,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是生气了。
她道:“谢阁主一来就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我可担不起。”
谢逾白顿了顿,道:“莫思是我灵犀阁弟子,处事是否得当也自有灵犀阁决断,不劳灵剑宗费心。”
“事关当年动乱,不问个清楚怎么行。”江曜灵道,“怎么,谢阁主这是心疼了?”
她左一个“谢阁主”右一个“谢阁主”,却比她平日刺他的话更让他不自在。
谢逾白道:“那如今问清楚了。她使用魅术是偶然,也未造成任何伤害,缘何要论罪?”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江曜灵冷声道,“你什么时候如此偏听偏信了?”
末了,她又自嘲笑道:“哈……我差点忘了,你一直都是这样的,谢逾白。”
殿中的气氛急转直下,谢逾白脸色泛白,如一尊不动的磐石,静静承接一切她的风暴。
江曜灵用手指支着头:“谁能舍弃,谁不能舍弃,你一向都分得很清,不是吗?”
得了,接下来就该提旧事了。
陆停云腹诽道。谢逾白一来此他就猜到会有这一遭,果不其然。只听江曜灵问道:“当年不也是如此么,面对师父的养育之恩,你还是毫不犹豫地选了你姐姐。”
“你说你愿意代你姐姐受过,如果杀了你能让我好过一些,这条命任我处置。”
她吸了一口气:“你下定决心要保她?”
谢逾白沉默,偏偏动乱后江曜灵最看不得他这副样子,即使她有再多的不甘、痛苦,他也只是沉默,或者把命递到她面前,生死由她。
但江曜灵要的,不是这些。她想要什么,也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被痛苦和悲伤久久纠缠,已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是恨。
“说话。是或不是,我要一个回答。”
“是。家姐曾救她一命,何况莫思本性不坏,于情于理,我都会这样做。”
江曜灵罕见地没有接话,若是三百年前有人敢如此下她的面子,她早就二话不说和别人打个你死我活了。
她挥了挥手,却道:“来人,把她带下去,好好看着,别让她跑了。”
“是。”
灵剑宗弟子和莫思退离大殿,殿中只余沈安晏、陆停云和剑拔弩张的另外二人。
江曜灵莲步轻移,在殿上高座的边缘遥遥俯视着谢逾白,下一瞬燃花剑出现在她的掌心——
她第一次给他看这把剑的时候,她的剑法还不甚熟练,之后杀了许多人与妖,如今,剑道已和她主修的符篆一样高超了。
“好一个于情于理,你现在论起情理了……”她道,“若捅出去你私藏乱党余孽一事,即刻就能让你声名扫地,灵犀阁也别想保住。”
“谢逾白,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吗?”
谢映雪发动动乱,纵使身陨也难消五州之人对她的仇视,谢逾白身为她的弟弟,又被驱逐出灵剑宗,受了很长时间的奚落与谩骂,可想而知灵犀阁最初的建立有多困难。
若不是凭着招揽医修、修习医道逐渐有了起色,谢逾白只怕和其姐一样声名狼藉。
风光时他是灵剑宗出色的小师弟,落魄时连狗都想咬他一口,说到底,又有多少人不知道五州动乱与他毫不相干?
只是谢映雪身死,遭受其害的百姓找不到发泄的地方,所以什么罪名都由他受了而已。
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更是让他在五州之人心中的地位岌岌可危。
诚如江曜灵所说,不需她添油加醋,暗地里觊觎灵犀阁的人自会把罪名编织好往他头上按,届时谁能控制的了舆论呢?
谢逾白仍是不温不火,他沉声道:“小辈毕竟无辜……”
“这世上多的是无辜之人!师父不无辜?我不无辜?还是你不无辜?!”
“怎么没见你来管,嗯?”
“三百年前我和你说过,你姐姐杀了我师父,此仇难消,你我再见面死生不论,这些年我顾念着五州安定,灵犀阁在你手中,未曾对你如何。如今你!……”
她喉间梗住,半分悲伤半分愤怒:“看着那小妖如此维护你,你肯定高兴坏了吧?既能找到心爱的姐姐的踪迹,又卖了一个人情,好人全让你做了,反倒是我斤斤计较,眼里容不得沙子。”
“我只问你,你可曾有半分记得师父?!是她给了我们容身之所,把我们拉扯长大。师父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在你眼中什么都不是吗?!”
谢逾白不忍看见她泛红的眼眶,出声道:“不是的,师姐……”
“谁允许你叫这个称呼的!”
那点泪意被江曜灵咽下,他选了谢映雪,他又一次选了谢映雪……她脑中唯有这一个想法,明明是自己和师父陪伴他的时间更长。
但在他眼中,她们仍是不抵他那个作乱五州、杀害师长、将他置于不义之地的姐姐。
“说到底,”江曜灵眼中的怒意仿佛化为实质,要刺穿他的心脏。
“谢逾白,你只不过做做善人,在别人面前摆出仍记挂着师门恩情的样子罢了。谁重要谁不重要,你心里一直都很清楚。”
“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伪君子?你真叫我恶心。”
谢逾白微微张开了嘴,唇色惨白,连呼吸都有些急促,眉眼带上了些祈求的神色,仿佛在求她不要这么说,但落在江曜灵蔑然如冷潭一样的眸中,她没有丝毫动容。
在这刹那,江曜灵身形灵动,提剑朝他攻去,轻巧地像只燕。那剑招中带了明显的杀意,但谢逾白只作格挡,并未反击。
这还是他们二人当上掌门之后第一次过招,江曜灵惊讶于他的突飞猛进,曾经他的功法比她还要差,在那段落魄的日子里提升了不少,如今也能和她有来有往了。
双方拉开一段距离,江曜灵的剑穗微微晃动,她道:“把你的武器拿出来,和我堂堂正正地打一场,我不需要你让。”
不需要他让招,也不需要他处处退让,容忍她的咄咄逼人和丧师之痛。
谢逾白沉吟了一会儿,拿出了剑。二人又厮打在一起,仿佛一切的一切,都会在这场见血的斗争中结束。
灵剑宗的弟子只能看见议事殿紧闭的大门,很久之后,两道身影伴随着烟尘破门而出。
他们看见掌门将剑架在那人脖颈上,沉默了很久,最终未动,甩下剑拂袖而去,那人跪在地上,想去拉她的衣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衣料从指缝中滑走。
他低声的苦笑,竟比滞涩的琴弦更嘲哳,那人咳出的血染红了燃花剑柄上的簪花,也映红了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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