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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视
嗒嗒、嗒嗒……
鞋底碾过昂贵古老的地毯,柔软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湿意,酒红色的软毛像是被鲜血浸透。
身体过度紧张带来的酸痛兴奋还未消退,他时不时低头,总隐约担忧自己抬脚时鞋边渗出血渍。
血渍可不好清洗。
玖佚在心里默默想着,这种触感让他想起以前一些不美好的回忆,这座富饶的魔法城邦或许不适合他生活。
虽然他也没资格在这里生活。
不过,那个老人看起来也不像是在这里生活的人。
他不太理解老人话里的意思,托尔奇怪的话确实让他对画作产生警惕,于是便低声问老人怎么回事,清不清楚那些自杀的巫师的情况。
刚才一切发生得实在太恰好。
“不要妄图窥视真相,除非你能为自己的选择付出罪孽深重的代价……这里不欢迎你。”
老人是这样回答的。
玖佚第一次被下逐客令,不明白这老头为什么看自己不顺眼,明明是个瞎子,而且自己也没得罪对方,那些话听起来明显是让他不要多问。
他不想和老人争执,闭嘴了,在楼下待了一会儿,看到白天才见过的艾米莉前来收尸清理现场。
二人目光隔着窗户相撞,他从那双锐利的眼里读出戒备和怀疑,于是准备离开大厅。
离开前,老人却忽然叫住了他:
“当你凝视他者时,他者也在凝视你。”
玖佚看着老人惨白失明的双眼,心中一沉,冷声问道:
“什么意思。”
老人指了指玖佚的身后,玖佚立刻回头,看到了一个倒立的黑影,正在天花板角落,似一团扭曲的阴影。
“看得太多,终会被所见之物吞噬……”
该死。
玖佚没空思考老人话里的意思,立刻亮出利爪,跳上前台的桌子,然后扑向墙角的黑影,却不想竟扑了个空。
缓冲落地后,玖佚再准备好攻击的姿态抬头看向墙角,却什么都没有了。
……然而那股感觉依然没有消失。
被注视、被戒备、被死死盯着的感觉。
白天也是这样。
大概率和艾丽莎那伙人有关,一定要接触一下艾米丽。
玖佚心情有些焦躁,仿佛连身后的影子都变得沉重。
_
踩着楼梯走上三楼,再往上就是洛伊克所在的楼层,从螺旋的楼梯向上看,只能看到封闭的阶梯。
站在楼梯口,望着三楼的长廊,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抬手搓了搓胳膊,试图压下这股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白天还好,夜晚这里简直比楼下还要诡异。
昏黄的灯光在酒红的地毯上照出一个又一个交叠微动的光影,贴深绿色墙纸的墙上挂着各种挂画,大多画的是一只漂亮的眼睛。
挂画的颜料在光线下反射着细微的光亮,看着比白天更加鲜艳。
这里的眼睛乍一看差不多,细看会发现有小部分眼睛是倒置的,但大部分正常,所以倒过来的眼睛混在其中更显诡异。
这里怎么不干脆改名叫眼睛画廊。
玖佚终究对漂亮的艺术感兴趣,除了他房间里的那幅画和大厅中央的那幅画以外,这里的每一幅画的色彩和构图基本上无可挑剔。
然而正当玖佚准备回房的时候,他目光停留在门口一幅画上,那只眼睛的瞳孔是棕黄色。
嗯?这幅画的眼睛是倒过来的?之前好像是正常的吧?
他突然感觉有些陌生,想起刚才倒立的黑影,想起倒立自杀的尸体,寒意在心里缓慢升起。
这些黑影、画作和那些自杀的巫师绝对有关系!
玖佚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立刻推开自己的房门,金色的瞳孔收缩成一道竖线,向着窗外的街道口看去。
太好了,刚才跳楼的巫师尸体还在!
玖佚偷偷勘察起那个巫师的尸体,但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是在异想天开。
这些自杀的巫师都是头着地,别说看眼睛,面部五官早已血肉模糊,难以分清,唯一能判断身份的方式就是石牌。
但他还是有点不甘心,努力地观察着,忽然感觉到浑身泛起针扎似的幻痛,视线偏移,果然发现那个唯一来负责收拾尸体的艾米莉在瞪着自己。
玖佚怕造成误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友善且略尴尬局促的笑容,接着便后退几步,陷入沉思。
他对于这栋建筑和自杀事件的疑虑越发严重,最好找机会再问问哈维。
至于自己冒险探查什么的就算了,他现在的首要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解除契约。
托尔福特巫师这条路暂时走不通,那他说什么也要进巫师学院另寻出路。
玖佚回到自己的房间,简单洗漱了一下,温热的水流令他的心情平静下来。
准备早点休息,然而刚躺到床铺上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练习了一会儿易容魔法,后背的烙印忽然开始发烫。
玖佚:……
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逃避了一会儿现实,直到烙印烫得骨头都隐隐作痛,才从床上坐起来,准备离开房间。
然而刚一开门,就在门口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希光?”
“玖佚。”
希光脸色苍白,单薄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片纸,看起来比平时更加纤瘦。
“怎么了?”
“我想找你谈谈去学院之后的计划,不过看样子你有事。”
玖佚有些意外,尴尬地挠了挠头。
“嗯,不好意思,是有点事。”
洛伊克在找他,他已经是踩着那家伙的底线过去了,再耽搁下去等于自讨苦吃。
希光那张漂亮的面容因为他的话而变得冷艳起来,他冷哼了一声,问:
“你要去找洛伊克大人?”
玖佚无言地点了点头。
“我去找过大人,大人说他要回一趟暮光教廷,现在应该不在了。”
希光冷冷道。
玖佚疑惑地回头:
“什么?他什么时候和你说的?”
“晚餐的时候。”
玖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傍晚出门所以错过了晚饭。
“嗯。”
他没说什么,只是加快了爬楼的脚步。
“就那么执着于洛伊克大人吗?明明你有能力可以靠自己,为什么要依附大人?”
希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玖佚脚步一顿,心说:
不是我执着于那家伙,明明是那家伙执着我好吗,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不如你替我去问问那家伙?
这牵扯到太多,玖佚不想多说,便敷衍了一句:
“那你又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对了,小心一点,我感觉这间旅馆,还有那些画有问题。”
他是好意提醒,因为刚才他余光似乎看到了一具倒立在天花板的黑色人影。
又出现了。
玖佚这次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默默观察。
他能感觉它正盯着自己,等希光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黑影的时候,那道黑影就从阴影处跑进了刚刚那幅发生变化的画里,消失了。
“你看到了吗?”
玖佚问道。
“没有。你在说什么东西。”
玖佚心中一沉。
刚刚那个黑影的目标竟然只是他。
和希光道别,玖佚不敢再耽搁,快步来到了四楼,这里的装潢和三楼截然不同,宽敞的走廊上只有三个房间。
白色高大的身形正倚靠着最中央的雕花红木门,微微侧目,冰冷的视线牢牢锁定了他。
一瞬间,身上残留的被其他东西注视的感觉轰然消散,只剩下眼前这最为强烈的存在。
像是猎物被自己的天敌捕猎者盯上,在面对洛伊克的时候,外界的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脑海里的情绪、意识,都被迫专注于眼前这个家伙。
玖佚默默深吸了一口气,他讨厌这种自己的一切都被掌控的感觉,更讨厌这种感觉带来的……隐秘的安全感。
黑影的事情他暂时不打算告诉洛伊克,他想自己解决。
“在做什么。”
他问。
“抱歉洛伊克大人,我刚刚在洗澡。”
玖佚为自己姗姗来迟找了个借口,走到洛伊克面前。
刚说完他就被堵住了唇,当然“堵”只用了仅仅一秒。
因为接下来,洛伊克的动作就仿佛在试图将他吞噬。
“嘶……”
玖佚试图推拒,被咬破了唇舌。
接着他吃掉了他体内的寒意,然后开始细细研磨他的舌肉与破裂的伤口。
自讨苦吃的行为有什么意义,倒像是在通过这种方式反复确认着什么。
这次似乎带了发泄的意味,渐渐的,玖佚产生了这混蛋可能想把他舌头拔了的错觉,目的是惩罚他撒谎。
直到被放开后,他抿着自己湿漉漉的唇瓣,在缺氧中无奈地想:
好吧……起码接吻比掐脖子好多了,虽然一样令人窒息。
玖佚不愿承认自己在这种欲望面前一次次败下阵来。
亲吻的时候,他偷看了几次,捕捉到洛伊克眸色中的猩红,想起在亚蓝斯断崖发生的事情,忍不住问道:
“您记得在亚蓝斯的事情吗?”
洛伊克轻笑了一声,缓缓抬手抚摸着他的脸颊,顺着温凉的脸颊,锁骨,一路向下,最后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腰。
玖佚很快反应过来,这动作和他分身“死去”时一模一样。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睁大了双眼,心跳加速,下意识攥紧拳,指节泛白。
洛伊克竟然记得。
当时他真的以为那个分身死了啊!
上辈子在和洛伊克逃亡的路上,洛伊克曾经为了处理追杀他们的一众巫师,就放出过分身,而那个分身死后洛伊克眼睛也跟着瞎了,且没有取得什么分身的记忆。
玖佚瞪着他,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感情,亏他那个时候是真的感到难过。
他嘴里嘀咕抱怨起来,声音极轻,传进了洛伊克耳中。
“嗯,多亏你解决海神,让我可以回收那块灵魂碎片。”
洛伊克盯着他,低喃着,摩挲起他的唇。
玖佚:……啧。
解决海神四个字戳到了他的痛处,怎么听怎么觉得洛伊克话里有话,很不爽,犬牙逐渐锋利,咬了口在自己嘴上作乱的手指。
洛伊克戴着手套,所以他只是刺破了那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手套。
“看样子你并不满意,嗯,本该死去的,毕竟那是一片纯粹的场界,是你把他带了出来呢。”
洛伊克面无表情,将手套随意地搁到一旁的雕塑上。
“场界是什么东西,亚蓝斯吗?”
玖佚问道。
“嗯,一种可以独立存在的世界,足够纯粹的话,就会有自己的时间而不受泽雅大陆时间的影响。越是那种场界越是要纯粹的信仰,相当于被同化成那个世界的一部分,就像你看到的那些失去记忆的人鱼。只是亚蓝斯没有那么纯粹,所以他们看起来还算正常。”
洛伊克解释着,突然上手抚摸起玖佚还没收回去的獠牙。
血族的獠牙是有感知的,和普通牙齿不同,很敏感,被触摸的感觉就像直接触摸神经,会感到酸麻,稍稍用力就会疼,但刺破血肉的时候也会感受到成倍的满足。
“您、您要干什么?”
“每次摸你这里,瞳孔就会一颤一颤,有时候真分不清你是害怕,还是太舒服……”
洛伊克用平静的语调说着,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让人感到危险。
哈,怎么可能舒服,怎么可能害怕?明明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玖佚眉头紧蹙,意识到这家伙总是曲解自己……不敢想象洛伊克眼中他成什么样的人了。
他很快收起自己的獠牙,洛伊克表情有些遗憾,缓缓收回手。
“……大人,您找我还有什么事吗?希光说您要回夕阳城。”
玖佚低头盯着脚下的毯子问道。
“嗯,有点事,你跟我一起。”
洛伊克丝毫没有考虑他的意愿,只是传达命令般说道。
玖佚面露难色,没有立即应下来。
他还打算后面再去找一趟托尔福特呢,要是洛伊克走了正好方便他自由行动,为什么一定要他跟他一起回去?
虽然这个疑问的答案显而易见。
他试图拒绝,但果然还是失败了。
幸运的是,命运之神难得站在他这边。
凌晨诺亚城的魔法传送阵竟然被封锁起来,据说因为诺亚城每周最后一天都会封锁传送阵,他们无法回去了。
虽然洛伊克可以飞行,但玖佚不会,路途遥远,一路被洛伊克带着飞回去他可遭不住。
洛伊克对此显而易见的不满,大晚上不让他睡觉,说要教他飞行魔法。
玖佚很震惊,因为他现在连魔力都不能很好地控制,这家伙竟然就想让他学这种高阶的魔法。
他甚至都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法杖。
法杖可以帮助巫师更好地控制并使用魔力,减少魔力的损耗,是伟大的发明,只不过洛伊克说还没给他找到合适的法杖。
最后当然是没学会。
洛伊克一个人半夜离去,丢下一句:
“好好待着,不要乱跑。”
玖佚非常憋屈地留在了这个房间,不过这次黑影没再出现,奇怪的现象都消失了,仿佛这里只是一间普通的高级旅馆。
直到中午睡醒的时候,感觉后背陷下去一块,他才意识到那家伙已经回来。
还以为那家伙要去几天,没想到几个小时就回来了。
玖佚在半梦半醒中想着。
外面天光大亮,照得他睁不开眼,鼻尖轻嗅,嗅到那熟悉的清香和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与一般的血腥味不同,这次的血腥里夹杂着硫磺味,是独属于某种恶魔的味道。
洛伊克去杀恶魔了啊,同样是恶魔,为什么洛伊克的味道就那么好闻……
噢,差点忘了他是魔鬼。
玖佚醒了,翻了个身想起床,因为昨晚没吃晚饭,很饿。
但洛伊克的手臂突然伸过来压住他。
迷迷糊糊中玖佚还是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睡了个回笼觉。
他做了个短暂的梦,梦到上辈子这个时候,洛伊克处理夕阳城发生的几起人皮恶魔凶杀案。
有恶魔伪装成人族到处杀害其他种族,其中几只恶魔因为是贵族的宠物,还牵扯到某些不可言说的产业链,所以处理起来很困难。
当时这件事其实没有什么人上贡请求解决,这种麻烦本来也不归教廷管,但应该是为了落个好名声吧,洛伊克亲自出面解决,曝光他们的恶行,打击了一些本来无法无天的贵族。
这让暮光教廷增加不少信徒,造福群众,但也和罗尔曼的王室贵族以及背后一些教会组织结下梁子,纷争不断。
那时候,连玖佚也觉得洛伊克挺伟大的。
不过现在想想,可能洛伊克只是看不惯自己的地盘还有别的恶魔作乱。
再次从梦里醒来,硫磺血腥味已经彻底散去,而那张美得天怒人怨的脸正放大在自己面前,阳光仿佛为细腻的皮肤蒙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金色的睫毛纤长浓密,眼尾微翘,和他基本垂落,还经常掉眼睛里的黑色睫毛完全不同。
虽然洛伊克是个恶劣的魔法导师,道貌岸然的神使,残忍的魔鬼,但的确有一张比艺术品还完美的脸。
有些艺术不是往往追求某种残缺吗,凭借这家伙残疾的性格和完美的外表,绝对是艺术中的艺术吧。
玖佚盯着那张脸发了会儿呆,直到耳边传来洛伊克的浅笑:
“特地追求残缺的艺术,是因为做不出完美所以找的借口么。”
玖佚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悄悄说的话被听到了,身体缓慢地僵硬起来。
虽然他面对洛伊克或许已经没有必要掩饰自己的真实态度,就算掩饰了也肯定会被看穿,但被偷听到自言自语难免有些尴尬。
“是先有了完美才有残缺的,我觉得太完美容易显得虚假,有些艺术残缺只是为了追求真实的不圆满吧。”
玖佚慢吞吞地开口。
虽然洛伊克充满了残缺,但是世界本来就是残缺的,也正因为这样,他们才会靠近。
“嗯,这么说的确比虚假听起来好一些。”
洛伊克微笑盯着玖佚,难得认同了他的话。
他抚摸着玖佚带着凉意的皮肤,沉默了一会儿,又忽然喃喃自语起来。
“……在这个世界,残缺也总有一天会被当作是新的完美,只要他们需要。只有死亡才能让一切停留在最真实的那一刻。”
怎么这也能扯到死?真是够了!
玖佚一脸茫然,并不能理解洛伊克莫名其妙的话,强忍下怼他的欲望,低头轻声嘟囔:
“就算是那样,把现在每一刻当作真实的不就好了。”
洛伊克停下手上的动作,默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贴近亲了亲他的眼睛。
玖佚本能地合眼,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嗯”。
反正现在总会变成不圆满的回忆,糟糕他也认了。
玖佚没再挣扎。
因为醒来不是一个人,洛伊克的体温太过温暖,身体里突然没有那么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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