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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响
三月十七日,阴。
实验室的通风橱又在漏水,铁锈味混着福尔马林的气息,像极了爷爷临终前病房里的味道。我盯着烧杯里旋转的水银珠,看它们聚成银色的球,又突然炸开,溅在玻璃壁上,变成无数个更小的银点。
就像三年前那个傍晚,香樟树下炸开的气球。
那天我蹲在树洞里,数着第七片完整的香樟叶。爷爷的笔记本上说,“生源之核藏于七叶聚处”,可我翻遍了整棵树,只找到六片——最后一片,被风吹到了跑道上,落在一个穿着红色运动服的男生脚边。
他弯腰去捡的时候,阳光刚好落在他发梢,金闪闪的,像我小时候在爷爷书房里见过的那盏琉璃灯。
三月十九日,雨。
水银珠开始不听话了。
今天物理课做实验,烧杯里的水银突然凝固成块,表面浮现出奇怪的纹路,和笔记本封面上的符号一模一样。我假装打翻了酒精灯,趁乱把凝固的水银塞进兜里,指尖被烫出个红印,不疼,反而有点痒,像有东西在皮肤下游动。
放学时在操场碰到那个红运动服,他正被体育老师骂,因为八百米跑了最后一名。他挠着头傻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校服袖子卷到胳膊肘,手腕上有块新鲜的擦伤,应该是刚才摔倒时蹭的。
我攥了攥口袋里的水银块,它好像在发烫。
四月二日,晴。
“它”醒了。
昨晚熬夜整理爷爷的遗物,在旧木箱底层找到个铜铃铛,铃铛里塞着半片香樟叶,叶子背面写着日期——正是三年前那个篮球队员失踪的日子。我刚把叶子抽出来,实验室的方向就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窗外飘着灰黑色的雾,落地时变成细细的线,缠在楼下的香樟树上。
今天早读课,赵宝说他影子不对劲,总往暗处躲。我看了眼他的脚,影子边缘泛着淡灰,像蒙了层灰尘。
红运动服坐在我斜后方,睡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后颈,那里有颗小小的痣,和我钱包里那张老照片上的少年一模一样。照片是爷爷夹在笔记本里的,背面写着“霄”,日期是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爷爷也在这所学校教书。
四月五日,阴。
体温计碎了的时候,我就知道压不住了。
红运动服——林霄,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早上他帮我捡香樟叶时,指尖被叶尖划破,血滴在叶子上,瞬间被吸收了。我看到他手腕上那个被水银烫出的红印,和我手背上的纹路开始重合,像两把能拼在一起的钥匙。
爷爷的笔记本里夹着张剪报,1999年3月17日,本校两名学生在香樟林失踪,至今未寻回。报纸上的照片模糊不清,但其中一个少年的校服领口,别着和林霄一模一样的运动徽章。
原来不是像。
是同一个。
四月十日,雨。
倒计时开始了。
林霄的影子开始发光,金色的,像爷爷书房里那盏琉璃灯的光。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引魂者的血液与生源之核共振,影子就会成为打开门的钥匙。可钥匙一旦插入锁孔,就再也拔不出来了。
今天在天台布置阵法时,我对着镜子练习该怎么跟他说。说他其实早就死了二十年?说现在的他只是生源之核制造的“回响”?说每三年一次的开门,都是为了把像他这样的回响重新拉回树里?
镜子里的我,脖子上的红痕已经爬到了下巴。“它”在催了,催我快点把最后一片“钥匙”送过去。
实验室的铁门又在响,像有人在用指甲刮擦。我把笔记本塞进林霄的储物柜,夹在他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里。他总说这书没用,却每天都带着。
也许没用的不是书。
是我拼命想拦住他的样子。
四月十三日,雾。
铃铛裂了。
我站在天台边缘,看着林霄在楼下奔跑,他的影子在雾里忽明忽暗。灰黑色的雾气从铃铛裂缝里涌出来,缠住我的脚踝,像爷爷临终前插满他手臂的输液管。
原来“它”从来不是外来的东西。
爷爷的笔记本最后一页被撕掉了,我在木箱的夹层里找到半张残页,上面用爷爷的笔迹写着:“守树人世代为锁,引魂者每三年归位一次,循环往复,直至生源之核耗尽……”
风把林霄的喊声送上来,他在叫我的名字。我想告诉他,别往上冲,别管苏晴她们,那些都不是真的,都是生源之核为了引他回来制造的幻象。
可我张了张嘴,只咳出一口血。血滴在铃铛上,裂缝里的雾气突然退了退,露出里面嵌着的最后半片香樟叶——和林霄捡到的那片,严丝合缝。
原来我才是最后一片锁芯。
原来爷爷让我守着的,从来不是什么怪物。
是该让这场二十年的循环,结束了。
我把铃铛扔向林霄的方向,看着它在空中划出银色的弧线。雾气里传来铜铃的轻响,像极了小时候爷爷哄我睡觉时,用这铃铛摇出的调子。
天台的风突然变得很暖,像那年香樟树下的阳光。我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它正在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化作无数片香樟叶,飘向楼下那个穿着红色运动服的背影。
林霄,这次别回头。
意识沉入黑暗的瞬间,我听见了水流声。
不是实验室漏水的滴答声,是更汹涌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流动声,像暴雨后的香樟林在吐水。我试着动了动手指,触到的不是天台冰冷的水泥地,而是湿漉漉的树皮,粗糙的纹路嵌进指腹,带着熟悉的涩味。
这是香樟树的树洞内部。
爷爷的笔记本里画过这里的结构图:螺旋状的通道,内壁覆盖着会发光的苔藓,每走三步就有个分叉口,对应着不同年份被“收”进来的人。我现在应该在第三层,因为鼻尖萦绕着福尔马林的味道——那是三年前失踪的篮球队员留下的,他总爱在器材室偷偷泡标本。
“别往前走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我拨开垂在眼前的藤蔓——那些藤蔓其实是老化的树根,表面覆盖着黏液,像无数条细小的舌头。通道尽头站着个穿蓝白校服的男生,背对着我,手里攥着个篮球,球皮已经开裂,露出里面的棉线。
是那个篮球队员。他比照片上瘦,头发长到遮住眼睛,校服后颈印着模糊的号码,和我钱包里那张剪报上的数字一模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在往前走?”我问。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树洞里的时间是混乱的,每个“住客”都困在自己失踪的那天,重复着最后的动作。
他转过身,脸上爬满了淡绿色的苔藓,眼睛的位置是空的,黑洞里渗出黏液:“因为你在发抖。像我第一次摸到那座奖杯时一样。”
我确实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通道两侧的墙壁在渗血,暗红色的液体顺着树根往下流,在地面聚成小小的水洼,每个水洼里都浮着张脸——有1999年失踪的那两个学生,有更早的、连爷爷都记不清名字的人,还有……林霄。
水洼里的林霄正在笑,和我第一次在跑道上看见他时一样,露出两颗小虎牙。可他的影子拖在地上,像条黑色的尾巴,正慢慢缠上他的脚踝。
“别碰那些水。”篮球队员突然拽了我一把,他的手冰冷刺骨,指甲缝里嵌着树皮,“那是‘它’造的镜花水月,你越想救谁,谁就缠你越紧。”
我踉跄着后退,撞在身后的石壁上。石壁突然变得柔软,像块浸了水的海绵,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小的手印,和林霄影子里挣扎的手一模一样。
“你爷爷也碰过这里。”篮球队员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在耳语,“二十年前,他站在你现在的位置,看着1999年的那两个学生被拖进更深的地方。他想救,结果把自己也搭进来了。”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爷爷的死因一直是个谜,医院说是突发心梗,可我在他的病历夹里找到过张CT片,大脑里有个奇怪的阴影,形状和香樟树的年轮一模一样。
“他留了东西给你。”篮球队员指向通道左侧的分叉口,那里的藤蔓正在自动分开,露出个黑漆漆的洞口,“在最里面,用香樟木盒子装着的。”
我犹豫了一下。爷爷的笔记本里从未提过什么盒子,他只说过“守树人世代为锁”,却没说过锁芯里藏着什么。
“去吧。”篮球队员推了我一把,他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苔藓从他脸上剥落,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你比你爷爷勇敢。他到死都没敢打开那个盒子。”
走进分叉口的瞬间,福尔马林的味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檀香,像爷爷书房里常年点着的那种。通道两侧的石壁上挂着照片,都是穿着校服的少年少女,最早的一张泛黄得厉害,照片里的人梳着麻花辫,背景是还没扩建的老教学楼。
最深处果然有个香樟木盒子,巴掌大小,表面刻着和笔记本封面一样的符号。我打开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半片香樟叶,和林霄捡到的那片能拼成完整的圆形,还有一张折叠的纸。
纸上是爷爷的字迹,比笔记本上的潦草很多,像是在匆忙中写的:
“霄儿的回响每三年会在三月十七日出现,切勿让他接触香樟叶。若他已被标记,需用守树人的血浸泡铜铃,方可暂时压下生源之核的吸力。切记,不可让他打开生源之门,门后……”
后面的字迹被血渍糊住了,看不清。但我能猜到爷爷想说什么——门后根本没有救赎,只有无尽的循环。林霄不是第一个“回响”,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盒子突然剧烈震颤起来,半片香樟叶浮到空中,和我口袋里的铜铃铛产生了共鸣,发出“嗡嗡”的轻响。通道深处传来“轰隆”的声响,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苏醒。
“它知道你找到了盒子!”篮球队员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惊慌,“快把叶子塞回盒子里!快!”
我刚要合上盒子,香樟叶突然爆开一道刺眼的光,照亮了通道尽头的黑暗——那里站着无数个“林霄”,穿着不同年份的校服,有的在笑,有的在哭,有的正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
而最前面的那个,穿着今年的红色运动服,正一步步向我走来,他的影子拖在地上,像条黑色的河流,所过之处的石壁都在融化。
“庄寒。”他开口说话,声音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你爷爷没告诉你吗?门后不是循环。”
他的手穿过光障,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指尖冰凉,和树洞里的藤蔓一样,带着黏液。
“是回家的路。”
盒子从我的手里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半片香樟叶在空中旋转,和林霄影子里飘出的另半片慢慢重合,发出耀眼的白光。
我看见通道尽头的黑暗正在退去,露出片熟悉的操场,林霄正站在跑道上,冲我挥手,阳光落在他发梢,金闪闪的。
那是我第一次在跑道上看见他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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