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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比起扫墓，杨檬没想到的是，原来更难以面对的，其实是回到当年被烧毁的宅院旧址。
不知是时隔多年她印象出了差错，还是这些年这个街区的建筑格局多少也在慢慢地调整，这几条明明在梦里也常常会走回来、熟稔得好似这后来的九年里她也每天都在走的路，杨檬居然有仅凭自己的回忆未必能找到地方的感觉……
现实与记忆诸多错位，若非施聿堃笃定地牵着她往前走，这一路上的好多个交汇点，她都惶惑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确定下一步的方向。
而那处院落里，原本矗立着那座风格质朴大气、但又因常年生活气息的浸染而显得装饰风格有些杂乱无章、于是令她感觉温暖又亲切的三层民居，如今变成了一座设计简约大气的清水混凝土二层小楼。
施聿堃告诉她：“公司的战略投资部现在在这里办公，我爸说等你决定，什么时候想要重建，还是直接收回这栋楼自用，都可以。”
杨檬没吭声，她默默转到施聿堃身后，抓住他的外套，额头抵在他的背上。
施聿堃一愣，知道她这是躲起来，没法继续看。
“遗址”与墓地到底不同，墓地就是墓地，从前是，现在也是，与任何人的生活都遥远地隔绝开来，你甚至不一定能真切地感受到，曾经最爱你、也是你最爱的人，正长眠在那片地下。
可是从前你死去的家，它曾是你朝朝暮暮度过的地方，一旦它面目全非，你就会如同被天降大锤陡然击中一般，难以接受，痛彻心扉。
施聿堃回身抓住杨檬的双肩，将她拨转过去，扶着她的肩膀推着她往前走。
“咱们离开，你不想看就闭上眼睛好了，我带着你走。”他轻声说。
这次杨檬没有哭，她被那种陌生到令自己竟至惊恐的情绪紧紧攫住，想哭也哭不出来，只是一直微微地浑身发抖。施聿堃用力握住她的肩头，试图传递力量替她稳住，同时又挡在她身后，让她哪怕在看不见的那一面也能与她无法面对的东西彻底隔离。
直到拐了个弯，就算回头踮脚也看不到那座房子了，施聿堃才放松下来。
杨檬感觉到了施聿堃的松弛，以及他走到了自己身边，就知道“危险”解除了。
她睁开眼睛，有些赧然，更多的则是失落。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太怯懦，竟然连看看从前的家的勇气都没有，地下的家人们会不会对她很失望很寒心？
她当然知道即便如此，施聿堃也不会责备她，但她没想到他开口说的是：“其实我也难过得不行……我刚才很害怕，怕你说我们进去看看吧……我有门卡，可以进去，但如果真的现在就让我进去，我觉得我还受不了……”
杨檬忽的一下转过来，双手握住他一只手掌，嘴角上扬想对他笑的，但是眼眶刷的一红，两滴沉甸甸的眼泪就扑扑砸了下来。
施聿堃微微张开双臂，杨檬扁着嘴“呜”的一声哭出来，将脑袋埋进他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
果然是，当痛苦有人分担，就会减轻一半。
这么多年了，幸好这个跟她经历了同一场痛苦的人，他一直都在，一直在与她分担。
哭完之后，杨檬觉得心里松快了不少，施聿堃牵着她继续往前走，两个人都一句话也没说。杨檬不知道施聿堃心里在想些什么，反正她自己，似乎什么也没想，心里只是空茫茫的，似乎有些惶然，又似乎慢慢有些踏实下来。
然后，在一个路口，俩人同时放慢了脚步。
对面有一座相当气派的艺术培训学校，而在十年前，这座民国洋房改建来的别墅，是杨檬每周末学画画的地方。
杨檬还记得楼上她待得最长时间的那间画室，满满当当的画架，摆放得颇有几分随意，不太过分的散乱堆叠出恰到好处的慵懒感，与窗台上的干花、复古留声机造型的音箱、颜料与纸张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以及常常糊满雨滴的玻璃窗，共同营造出自然又浓郁的艺术氛围。
这里离她家不远，她上下课都是自己走路，施聿堃没进去过，但与这里有关的记忆，他也有一份。
那是杨家出事之前，杨檬最后一次美术考级。
她考的动漫五级，一大幅画，上面有森林，草地，花丛，小女孩，蓝天白云，许多的元素，于是需要很多色彩。
考级时不允许带样画，需要默写，于是老师叮嘱杨檬回家也要自己练习。杨檬跟妈妈说她的马克笔颜色不全，常用的那几支都没墨了。施聿堃刚好下楼听见，就跟她们说，他刚好要出去买点东西，顺便带杨檬去买。
在文具店，施聿堃严谨地让杨檬看清楚，务必把考级需要用到的颜色都找全。杨檬看了几套像是平常在老师那儿用的，有些色号这套有，有些那套有，她于是挠挠头，开始数，哪套颜色相对最齐全，以及跟其他缺的色号接近的颜色最多……
但最后她的努力都宣告白费，因为施聿堃解决问题的方式简单粗暴。
他给她买了一套280色，是那家店里最多色号的超豪华套装，也是杨檬所见过的史上最全色号！
杨檬迄今还记得那天是施聿堃骑车带她出门，最后俩人是推车走回家的。
因为那套马克笔巨大到混似半件行李箱，车筐放不下，杨檬还不满九岁，人小力弱，抱不住又拎不动，于是只能由施聿堃提着，她推车走。
待她下一次去上课，拥有“全世界最多色号马克笔”的事儿马上就炫耀出去了，同班一个大一岁的女孩还纳闷儿：“马克笔不是最多就160色吗？”
杨檬当时骄傲地想：那是你只知道160色，因为你没有给你买280色的小叔！
那之后没几个月，那套没用过多少、好多颜色甚至还一次都没用过的马克笔，随着杨宅付之一炬。
杨檬也没再学画。她从创伤中恢复过来时，已经升入高年级，学业吃紧，搁下的特长爱好，也无心再去拾起。
直到此时此刻，重新站在这并未消失、看起来还发展壮大了的机构跟前，杨檬有一种舒出了一口气之后，内心又被填满的感觉。
恶人固然丧心病狂，好在天地并非不仁，好歹保下了她，也留住了一个，那么爱她的人。
大年初七，返程的途中，有了对比，杨檬才意识到，原来在来时的路上，她并非只被喜悦填满，纵使有施聿堃的陪伴，其实她的潜意识里仍然夹杂着许多近乡情怯，只是她不敢面对，于是不去多想。
而此时她如释重负，满怀轻松，毕竟虽然她没能做到自己原以为的勇敢，就连扫墓也有诸多令自己不满意的地方，可她总算是去看望了她的家人们。这么多年里，她那么想他们，可又一直没能去祭奠他们，没有人责怪她，大家都小心呵护她，可她没办法完全原谅自己，在幸存者的愧疚之外，她长时间被不能尽孝的亏欠暗自折磨。
这一次，她终于走出了这一步。
这些话她羞于出口，哪怕是对施聿堃，但施聿堃又如何不能想到？
返程途中她明显话多了也俏皮了，她的坏心情好心情，他什么时候感受不到？
他有些心疼，也有些欣慰，在她叽叽喳喳说话的间隙，他扭头看了她一眼，含笑道：“以后什么时候想回来就跟我说，我带你回来，还有，每年的初二，我都会陪你回娘家。”
杨檬顿时噤声。
她咬住嘴唇，望向窗外，脸慢慢地热了起来。
真的，当他提议大年初二陪她回来的时候，谁都没有想到这茬儿啊……
这一年春节刚好在立春后，过完年不多久就开学又开春了。
新学期里，杨檬有一次跟施聿堃在校园里遇到过丁宝璇，她自己也遇到过一次。
跟施聿堃一起的那次，丁宝璇淡淡地对他们点头打了招呼，目光也在杨檬脸上停了停，虽是皮笑肉不笑，但毕竟是有个笑脸的，证明她承认自己认识杨檬。
但是杨檬单独遇到丁宝璇的那次，她主动笑着“嗨”了一声打招呼，丁宝璇却只是目光冷冷一扫，就转开去，懒得理她的意思丝毫不带掩饰的。
杨檬尴尬地吐吐舌头，倒也不介意。她在丁宝璇面前还有一种小孩子面对大人的心态，大人对她如何，反正只要没有直接的损益牵涉其中，她便好像都计较不着，倒有几分钦佩和羡慕。
毕竟要有一定的阅历和资格，才能如此七情六欲上脸，浑然不顾对方的感受吧。
在春末时节，五一来临之前，杨檬心心念念盼了一年的复仇者联盟4终于上映！
傅远舟当时的揣测自然不会出错，一年前的3她当然是跟施聿堃一起去看的，于是4也是他们俩共同的企盼，全球首映第一天的票一开，施聿堃就下了单，第一时间带杨檬去看。
三个小时的电影看完，尽管杨檬并不是钢铁侠的粉丝，不会为了他的牺牲而太过伤感，但整部影片还是看得荡气回肠。施聿堃的观影习惯是结束后也还留在座位上多回味一会儿，顺便等人潮散去，不会太拥挤。
待俩人一边兴致勃勃地讨论一边往外走时，视线所及已几乎都是别人的背影。杨檬忽而觉得一个背影在自己的视网膜上灼烧了一下，但定睛一看又已不见，那一闪而过的，不知是实影，还是心中一个闪念带来的幻觉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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