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时光里的我们

　　期末考试的紧张气氛像一层厚厚的石膏，包裹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图书馆里座无虚席，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窗外的天色早早暗沉下来，一场冬雨欲来。

　　江媃坐在老位置，指尖冰凉，几乎要握不住笔。连续几日的熬夜复习和一份接一份的兼职，几乎榨干了她最后一丝精力。胃部隐隐传来熟悉的绞痛，她下意识地用笔杆顶端更用力地抵住那个部位，试图用另一种尖锐的疼痛来压制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忽然，一杯冒着氤氲热气的红糖姜茶被轻轻放在她摊开的《高级财务管理》旁边。温热的蒸汽短暂地模糊了她冰冷的镜片。

　　她抬起头，看见陈墨站在桌旁，眼神里盛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他没说话，只是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那杯茶，然后又放下一小袋独立包装的苏打饼干。这不是第一次了。高三最兵荒马乱的那段日子，在她因为家庭压力和……那件事而脸色苍白、沉默得吓人的时候，他也总是这样，沉默地递过来温热的食物或一杯甜得发腻的奶茶，然后安静地退开，从不多问一句。

　　“谢谢。”江媃的声音有些干涩，几乎是本能地道谢。她没有看他，视线重新落回书本，仿佛那杯茶和饼干只是图书馆里一个偶然出现的、无需在意的物件。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滚烫的甜辣液体滑过喉咙，暂时驱散了一点寒意和绞痛，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舒缓的表情，只是继续机械地默读着复杂的财务模型。

　　陈墨在她对面坐下，却没有打开自己的书。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色，看着她用力抵着胃部以至于指节发白的手，看着她眼底那片雷打不动的、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此刻，回到了更早的时光。

　　他记得高二那场物理竞赛培训，她坐在窗边，午后的阳光给她专注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她蹙眉思考时，会用笔尾轻轻敲着下唇。那时她的眼神虽然也安静，却是有光的，带着一种不服输的执拗。

　　他记得有一次她抱着一摞刚完成的画稿穿过操场，一阵风突然吹散了几张。他帮她捡起，瞥见画纸上奔放而孤独的色彩，那一刻他心头莫名一颤，觉得这个总是独来独往的女孩，心里藏着一个他无法触及、却无比绚烂的世界。

　　他记得更早，初中时某个放学后的黄昏，他路过音乐教室，听到里面传出磕磕绊绊却异常认真的钢琴声。他鬼使神差地停在窗外，看见小小的江媃挺得笔直的背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某个小节，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一刻，他心里有一种很柔软的情绪弥漫开来。

　　那些琐碎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刻意铭记的画面，在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寻她的？是在她安静解题的时候？是在她背着画板独自穿过长廊的时候？还是在她偶尔露出一个极淡、却让他愣神很久的笑容的时候？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她骤然沉寂下去，像一盏被吹熄的灯，当那个曾经带着微弱光芒和棱角的江媃变得如同此刻般冰冷麻木时，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慌和……心疼。

　　他目睹了她如何把自己打碎，又如何强迫自己重组成一个陌生的、只符合现实要求的模样。他看着她日复一日地啃着那些她毫无兴趣的会计教材，看着她奔波于各个兼职地点，看着她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剩下疲惫的空洞。

　　他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递一杯热水，占一个座位，整理一份笔记。他笨拙地、固执地守在她身边，像守护一座沉默的、濒临破碎的冰川。他不敢靠得太近，怕惊扰她，更怕被她身上那冰冷的寒气冻伤。

　　可他终究还是贪心了。

　　几个小时的沉默在书本的翻页声中流淌而过。图书馆的人渐渐稀少，窗外的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

　　江媃合上书，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准备收拾东西离开。她的动作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迟缓。

　　“江媃。”陈墨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却在这片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她动作一顿，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依旧没有什么情绪。

　　陈墨的双手放在桌上，无意识地交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似乎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目光直视着她，那里面有一种孤注一掷的恳切和深藏的痛楚。他避开她过于平静的视线，声音干涩地开口：

　　“我知道……现在说这个可能很不是时候。我也知道，你大概……不需要任何人。”
　　他顿了顿，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
　　“但是……看着我，江媃。看看我，行吗？”
　　“我们……我们试试，行吗？让我陪着你。不是像现在这样……而是，真正的，试着在一起。”

　　这句话仿佛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说完后，他屏住呼吸，像等待审判的囚徒，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沉寂的冰海里寻找一丝一毫的波动。他甚至卑微地预想了无数种被拒绝的方式。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窗外单调的雨声。

　　江媃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惊讶，也没有羞怯，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双眼睛，像两口枯井，倒映着图书馆苍白的光线，却照不进任何光亮。她似乎认真思考了几秒，像是在评估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沉默了将近一分钟。那沉默漫长得令人窒息。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像是终于处理完这条信息。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吐出的字眼平静得可怕：

　　“好。”

　　没有疑问，没有犹豫，没有少女应有的慌乱或喜悦。只有一个简单至极的、近乎漠然的“好”。仿佛同意的不是一场可能开启的感情，而是明天一起去食堂吃饭的提议。甚至带着一种……“如果你想要，那就这样吧”的疲惫妥协。

　　陈墨的心，在她吐出那个字的瞬间，先是猛地一跳，随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缓缓沉了下去。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凉意席卷了他。他没有感受到丝毫预期的欣喜，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恐慌和……失落。

　　他宁愿她拒绝，宁愿她愤怒，甚至宁愿她嘲笑他的不自量力。而不是这样，平静地，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接受了他的提议。这比任何拒绝都更残忍地告诉他——她不在乎。

　　江媃看着他脸上复杂的神情，似乎理解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我知道你的意思。试试吧。”

　　她说完，低下头，继续将书本和笔记一本本收进那个旧旧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动作有条不紊，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仿佛刚才那个决定，轻飘飘地，没有任何重量。

　　回去的路上，雨丝细密冰冷。陈墨撑着伞，下意识地，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将伞倾向她那边。这一次，他带着一种新生的、小心翼翼的希望，试图让伞遮蔽更多的风雨。

　　就在伞沿即将靠近她肩膀的那一刻，江媃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然后，她极其迅速地、几乎是本能地，朝着伞外迈了一小步，重新让自己暴露在冰冷的雨丝下。

　　那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却清晰无比地划出了一道界限。

　　陈墨的手臂僵在半空。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谢谢，不用了。”江媃的声音隔着细密的雨幕传来，平静而疏离，“一点雨，没关系。”

　　她甚至没有看他，目光直视着前方被雨水打湿的、昏黄的路面。

　　陈墨站在原地，看着她独自走在前面那单薄而挺直的背影，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她却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他手中的伞，成了一个多余而可笑的道具。

　　他忽然明白了。
　　他得到的，不是一个开始。
　　而是一座更加坚固、更加冰冷的牢笼的钥匙。他亲手递出了钥匙，而她，平静地接受了这座囚笼。

　　他试图温暖一块冰，得到的回应，是冰将他一起冻结。

　　这场他孤注一掷求来的“试试”，从一开始，就注定沉没在没有温度的、名为“江媃”的深海之下。

　　雨，无声地下着，将两人的身影模糊在昏黄的光晕里，近在咫尺，却隔着无法跨越的、比雨幕更寒冷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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