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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沙埋骨
离开北疆客栈的第三日,风沙忽然大了起来。黄风卷着沙砾,打在马车上“噼啪”作响,能见度不足三尺。沈心妩掀起车帘,只见天地间一片昏黄,连太阳都变成了个模糊的红球,悬在半空,毫无温度。
“小姐,前面好像有个村子,我们去那里避避风沙吧?”赶车的阿武大声喊,声音被风沙吞掉了一半。他的伤还没好,说话时扯得胸口发疼,却硬是不肯让绿萼替他。
沈心妩点点头,把装着白骨的木箱往怀里紧了紧。箱子里的虎符和木牌隔着布传来冰凉的触感,像父亲和哥哥在提醒她,要小心。
村子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土坯墙大多被风沙吹得斑驳,看着有些破败。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个瞎眼的老妇人,手里拄着拐杖,嘴里哼着支悲凉的调子,歌词听不清,只觉得心头发酸。
“老人家,我们能在您村里避避风沙吗?”沈心妩走过去,声音放轻。
老妇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对着她的方向:“是……是沈家军的人吗?”
沈心妩愣了一下:“您怎么知道?”
“我闻见你们身上的味道了。”老妇人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是血腥味,也是沙砾味,跟我儿子身上的味道一样。”她的手紧紧攥着拐杖,指节发白,“我儿子是沈家军的,城破那天,死在了云城,连个全尸都没回来。”
沈心妩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低声说:“我们……是来接他们回家的。”
“回家?”老妇人摇摇头,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回不去了哦……云城的沙子,把他们的骨头都埋住了,连老天爷都认不出了……”
风沙更大了,吹得人睁不开眼。老妇人忽然抓住沈心妩的手,往她手心里塞了个东西:“这个,你拿着。”
是个小小的布偶,做得很粗糙,身上还沾着沙砾,是用哥哥的旧军服布料做的。沈心妩认得,这是她小时候给哥哥做的,哥哥总说丑,却一直带在身边。
“这是我在云城的死人堆里捡的。”老妇人的声音发颤,“上面有血,还有……还有牙印,像是临死前咬过的。我知道这是你们沈家的东西,就一直留着,盼着有一天能还给你们。”
沈心妩捏着布偶,指尖触到上面的牙印,忽然想起城破那天,哥哥被钉在城楼上,北狄人用刀撬开他的嘴,说要看看“叛徒”长什么样。他该有多疼啊,才会死死咬着这个丑布偶。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布偶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她想对老妇人说声谢谢,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进屋吧,风沙要把人吹走了。”老妇人拄着拐杖站起来,慢慢往村里走。她的背很驼,走得很慢,像一棵被风沙压弯了的老槐树。
沈心妩跟在她身后,抱着木箱的手又紧了紧。她知道,像老妇人这样的人,在北疆还有很多。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都死在了云城,连尸骨都找不回来,只能守着一点微不足道的信物,在风沙里盼啊盼,盼着一个渺茫的希望。
老妇人的屋子很小,只有一张土炕,一个破桌案。墙角堆着些破旧的衣物,都是沈家军的军服,上面还留着刀砍箭射的痕迹。
“这些都是我捡的。”老妇人摸着那些衣物,像在摸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他们的家人在等他们回家,可我找不到他们的家人,就只能替他们收着,洗干净,缝补好,盼着有一天能有人来认。”
沈心妩看着那些衣物,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那句话:“我们当兵的,守的不是城,是城里的百姓,是他们的家。”
可现在,他们把命都守没了,连件像样的遗物都没人收。
风沙一直刮到天黑才停。老妇人煮了锅野菜粥,给他们端来:“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将就着吃点吧。”
粥很稀,带着点苦味,沈心妩却吃得很慢,很认真。她知道,这是北疆百姓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里面藏着他们对沈家军最深的情谊。
“小姐,您看这个。”阿武从一件破军服的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是块小小的平安扣,上面刻着个“安”字,是母亲给父亲求的,说要保他平安。
沈心妩接过平安扣,指尖触到上面的裂痕,是城破那天,父亲用它挡箭留下的。她想起母亲把平安扣交给父亲时,红着脸说:“你要是敢弄丢,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父亲当时笑着把平安扣塞进怀里:“放心,就算丢了命,也不会丢了它。”
他做到了。
夜渐渐深了,老妇人已经睡熟,嘴里还在喃喃着:“儿啊,回家了……娘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野菜粥……”
沈心妩抱着木箱坐在桌前,看着窗外的月亮。月光很亮,照在地上的沙砾上,像铺了一层白霜。她想起母亲总爱在月下缝衣服,说月光亮,针脚能缝得更细。
“娘,我找到爹的平安扣了。”她轻声说,像是在对母亲说话,“您放心,我一定会带他回家的。”
箱子里的白骨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虎符、木牌、平安扣、布偶……这些零碎的东西,拼凑出父亲和哥哥最后的模样,也拼凑出她心中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天快亮时,沈心妩把那些破军服收进箱子里。她知道,这些不仅仅是衣服,是那些战死的士兵留给家人最后的念想,她要把它们带回京城,交给他们的亲人。
离开村子时,老妇人拄着拐杖送他们到村口,把那个丑布偶塞进沈心妩手里:“带着吧,有它在,就像你哥哥陪着你一样。”
沈心妩点点头,对着老妇人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
老妇人摆摆手,看着他们的马车渐渐消失在风沙里,忽然朝着云城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儿啊,有人来接你们了……你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风沙又起,卷着她的声音,往云城的方向飘去。那里埋着她的儿子,埋着沈家军的忠魂,埋着无数北疆百姓的牵挂。
马车里,沈心妩把布偶放进木箱,紧紧抱在怀里。她知道,这一路还很长,还会遇到很多困难,但她不会怕。因为她的怀里,不仅有父亲和哥哥的遗物,还有无数北疆百姓的期盼,有他们用思念和眼泪,为她铺的路。
她要带着这些,带着所有的悲伤和思念,一步一步,往前走。
走到能让父亲和哥哥安息的地方,走到能让母亲和祖父放心的地方。
风沙还在吹,却吹不散她心中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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