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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篇·终章
风雪,如同呜咽的亡灵,在松风涧上空盘旋。
云初的意识沉溺在冰冷、血腥、被仇恨彻底浸透的记忆深处,如同坠入永夜。
体内温润的内力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奔涌咆哮、裹挟着刺骨杀意与无尽悲怆的寒江怒涛,每一次冲刷经脉,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与复仇的焦灼。
戒律堂那血色浸染的黄昏,是她生命彻底断裂的分水岭。
从那一刻起,那个曾在林风师兄肩头欢笑、在竹影师兄琴声中安睡、在陆沉舟师兄伞下躲雨的少女“云初”,已被那泊血水溺毙。
挣扎着爬出来的,是一把被至亲之血反复淬火、被刻骨仇恨锻造成型的复仇之刃——冰冷,锋锐,再无半分温度。
三位师兄的遗体,最终被草草收敛。
叶孤寒以“叛逆伏诛,罪不容赦”之名,严令禁止任何形式的哀悼与祭奠。
是云初,在深冬最寒冷的子夜,顶着足以冻裂骨头的寒风与惨白的月光,独自一人,用那双早已磨破、渗血、冻得麻木的手,在后山那片曾留下他们唯一温暖与欢笑的松林空地上,一捧土、一捧土地挖出了三个并排的深坑。
没有棺椁,只有单薄得挡不住寒气的草席。
她跪在冰冷的泥土里,小心翼翼地将大师兄陆沉舟那柄被叶孤寒指劲洞穿、伞骨扭曲的玄色油纸伞,轻轻放在他魁梧却已僵硬冰冷的身体旁——那曾是她风雨中最安稳的港湾。
她将二师兄林风那对沾满他自己和敌人血迹、木纹已染成暗红的乌沉木双节棍,郑重地放在他那条被残忍折断的手臂旁——那曾是带给她烟火人间与爽朗笑声的手。
她将三师兄竹影那柄秋水般清冽、如今剑鞘蒙尘、剑身犹带血痕的长剑,置于他温润如玉、此刻却了无生气的胸前——那曾是教她书写“平安”的手。
“陆师兄,林师兄,竹师兄……”她跪在冰冷的泥土前,声音嘶哑如同砂砾摩擦,眼眶干涸得流不出一滴泪,只有深灰色的瞳孔深处,燃烧着两簇永不熄灭、足以焚毁一切的业火,“你们的‘武器’,我带走了。”
她抓起一把混杂着碎冰的冻土,用力攥紧,冰冷的土屑刺痛掌心,如同那些冰冷的记忆。
“你们未尽的‘路’,我替你们走完。”
“你们未报的‘仇’,我替你们讨还。”
“用他给的这条命……用他教的这身功夫……用你们的‘武器’……”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嘶哑与刻骨的决绝,如同濒死孤狼的嗥叫,在寂静肃杀的松林间反复回荡,震落枝头积雪:
“血债——血偿——!!!”
她亲手将冻土一捧捧覆上,直到三个小小的、简陋的坟茔在寒风中隆起。
没有墓碑,只有三株她寻来的、同样在寒风中顽强挺立的幼松,栽于坟前。
新抽的松针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绿意,如同师兄们不屈的英魂,无声地守护着这片染血的土地。
接下来的三年,是真正意义上的无间地狱。
云初将自己彻底封闭在松风涧这片巨大的冰窖与刑场之中。
清冷的月光是她唯一的慰藉,凛冽的寒风是她修炼的伴奏,轰鸣的瀑布是她锤炼意志的铁砧。
她隔绝了所有人,活成了一个只为复仇而存在的幽魂。
她不再仅仅是修炼内力。
她将所有的思念、所有未能流出的泪水、所有被压抑到极致的悲恸、以及那焚心蚀骨的滔天仇恨,都毫无保留地倾注、熔铸进三位师兄留下的遗物之中!
玄壁伞(她重新命名了它)她握着那沉重冰凉的伞柄,日复一日地撞击着后山最坚硬的玄武岩壁。
巨大的反震之力一次次撕裂她的虎口,鲜血染红了伞柄,又被寒气冻结。
她站在瀑布之下,任由万钧水流如同重锤般轰击在撑开的伞面上,每一次冲击都让她筋骨欲裂,内脏翻腾!
伞面在无数次濒临破碎的边缘发出沉闷如古钟的嗡鸣,如同大师兄陆沉舟那沉默如山、却永远挡在她身前的守护意志在呐喊。
她要让这面“玄壁”,真正成为能抵御叶孤寒那洞穿万物指力的绝对防御!
惊雷双节棍(她赋予了它新的名字)乌沉木的棍影在她手中不再有林风式的玩世不恭与灵动飘逸,而是化作了撕裂空气、快逾闪电、招招搏命的死亡风暴!
她追逐着山林间最迅捷的隼鸟,在嶙峋陡峭、布满冰棱的怪石间穿梭跳跃,棍影翻飞,将速度与瞬间的爆发力锤炼到身体的极限!
每一次棍头破空发出的刺耳爆鸣,都如同二师兄林风爽朗笑声中最后那声不甘的、带着血沫的呐喊在她耳边炸响!她要让这“惊雷”,快过叶孤寒那如同鬼魅的身法,在他反应之前,敲碎他的头颅!
秋水剑竹影师兄温润的佩剑,在她手中褪去了所有的儒雅与克制,只剩下极致的锋锐与冻结灵魂的冰冷杀意!
她在最晦暗的月光下,用剑尖刺击飘落的、细如牛毛的松针,直到能一剑刺穿针眼!她在寒潭刺骨的激流中,逆流劈斩游弋的银鱼,剑光凝练如一线寒芒,分水断流!
她要将竹影师兄最后逆转内力、意图玉石俱焚却未能发出的那绝望一剑,练到极致!剑锋所指,寒意彻骨,仿佛三师兄那双温润眼眸深处凝固的、最后的绝望与不甘,都化作了冻结一切的剑意!
她的身体在近乎自毁的修炼中不断受伤、结痂、留下纵横交错的疤痕,变得更加坚韧,却也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质地。
她的内力在仇恨的日夜催逼下,以燃烧生命本源的方式狂暴增长,精纯而暴烈,如同她眼底永不熄灭的业火。
她的眼神越来越像淬过火的寒铁,心被层层坚冰包裹,仿佛真的将自己锻造成了一件只为毁灭叶孤寒而存在的、冰冷的人形兵器。
三位师兄的武器,成了她肢体的延伸,每一次挥动,都带着他们残留的气息与未竟的意志。每一次在极限中突破,都仿佛离那血色的终结更近一步。
复仇的时刻,在三年后的一个风雪肆虐、仿佛天地都要被冻结的深夜降临。
来得比她预想的更快,过程也比预想的更加……惨烈而短暂。
叶孤寒在静室打坐,周身气息沉凝如渊,试图冲击那传说中的武道至高境界。
他依旧强大得令人窒息,深不可测。
然而,他从未真正了解,一个被至亲鲜血浇灌、被仇恨日夜啃噬的灵魂,在绝望的深渊中能爆发出何等超越极限、足以焚毁一切的力量!
云初这三年的蜕变,早已彻底脱离了他“兵器”的规划轨迹,走向了一条只为毁灭他而存在的绝路!
战斗没有持续太久,却浓缩了所有的凶险与决绝。
云初没有选择偷袭。
她要堂堂正正地,用三位师兄的武器,承载着他们的意志,在叶孤寒最强大的时刻,将他拖入地狱!
当叶孤寒那洞穿金石、令人生畏的指力如同毒龙般点来时,玄壁伞骤然张开!
嗡——!
灌注了云初全部内力、承载着陆沉舟如山意志、历经三年万钧瀑布与玄武岩壁反复锤炼的伞面,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厚重光芒!不再是三年前那被轻易洞穿的脆弱之物!
它发出如同远古巨钟被撞响的沉闷轰鸣,伞面剧烈凹陷,玄色光芒流转,硬生生将那足以洞穿山岩的致命指劲挡了下来!
巨大的反震之力透过伞柄传来,云初双臂剧痛欲折,喉头涌上腥甜,但她死死撑住!
而叶孤寒的手指,竟也感到了一丝久违的、被巨力反震的麻痹感!
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就在这电光火石、旧力刚尽新力未生的刹那!
惊雷炸响!
乌沉木的双节棍化作两道撕裂漫天风雪的黑色闪电!
带着林风那同归于尽、不顾一切的惨烈气势,速度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极限,裹挟着尖锐刺耳的破空爆鸣,一左一右,如同夺命的毒牙,狠狠噬向叶孤寒的左右太阳穴!
快!准!狠!毫无保留!
叶孤寒惊怒交加,仓促间双臂交叉格挡!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叶孤寒的手臂在仓促布下的护体罡气被棍影瞬间击溃后,被那狂暴的力量狠狠砸中!剧痛让他身形猛地一滞,空门大开!
致命的破绽,在生死之间被无限放大!
秋水寒芒,无声绽放!
没有惊天动地的剑啸,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冰冷到足以冻结灵魂的寒光!
如同竹影最后逆转丹田、意图玉石俱焚却未能发出的那绝望一剑!
它无视了叶孤寒仓促凝聚的最后防御,带着云初所有凝聚的仇恨、力量与三位师兄最后的意志,精准无比地、决绝地刺向他因惊怒剧痛而微微张开的咽喉!
那是终结的一剑!是血债血偿的最终审判!
噗嗤!
剑锋刺穿皮肉、切断喉管、洞穿颈椎的声音,在风雪呼啸的静室里,清晰得盖过了一切喧嚣,冰冷地宣告着结局。
叶孤寒的动作瞬间凝固。
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浑浊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柄完全没入自己咽喉的“秋水”长剑。冰冷的剑身甚至能感受到他生命急速流逝带来的最后微颤。
剑柄,握在云初手中。
少女深灰色的眼眸近在咫尺,里面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没有解脱的释然,只有一片死寂的、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冰冷虚无,以及一种……完成任务般的、近乎空洞的平静。
“呃……嗬……”叶孤寒喉咙里发出破败风箱般的嗬嗬声,温热的鲜血如同失控的泉眼,从他被刺穿的喉咙和嘴角疯狂涌出,迅速染红了他月白的衣襟。
他那双曾掌控一切、冷酷无情、视众生为棋子的鹰目,此刻被前所未有的惊骇、强烈的不甘、以及一种深深的、对因果报应的茫然所充斥。
他似乎想说什么,或许是质问,或许是诅咒,但涌出的只有带着气泡的、粘稠的血沫。
云初缓缓地、极其稳定地抽回长剑。
嗤——
温热的鲜血随着剑身的抽离,喷溅在她冰冷麻木的脸颊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只有一种粘腻的、令人作呕的触感。
叶孤寒高大挺拔的身躯失去了所有支撑,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月白的道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迅速蔓延开来的、刺目的猩红所浸透。
他双目圆睁,死死瞪着静室高悬的那块“道法自然”的牌匾,目光最终凝固在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空洞与虚无之中。
他到死也不明白,自己耗尽心血、精心打磨、视若珍宝的“绝世神兵”,为何最终会精准无比地、冷酷无情地刺穿他自己的咽喉。他的“道”,最终成了埋葬他自己的坟墓。
风雪从被剑气震碎的窗户疯狂灌入,卷起地上的尘埃和浓重的血腥味,呜咽着,仿佛在为这幕惨剧送葬。
静室内,只剩下云初弦沉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秋水”剑尖上,那粘稠血珠滴落在青石地板上发出的、单调而冰冷的轻响。
嗒…嗒…
仇人死了。
血债血偿。
誓言已成。
云初弦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血泊之中。手中紧握的“秋水”剑身仍在微微震颤,仿佛还残留着刺穿咽喉时的阻力与生命的悸动。
体内奔涌了整整三年、如同岩浆般灼热、带着刻骨仇恨驱动的狂暴内力,随着叶孤寒生命的彻底消逝,仿佛瞬间失去了燃烧的薪柴与前进的目标,开始变得无比紊乱、狂躁、在她经脉中如同失控的野马般横冲直撞!
巨大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黑洞,瞬间吞噬了她。
她看着地上那具迅速失去温度、被自己鲜血浸泡的尸体,心中没有预想中的解脱,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片无边无际、足以吞噬灵魂的……虚无。
陆沉舟师兄沉默如山、为她遮挡风雨的宽厚背影……
林风师兄扛着她、在热闹集市中穿梭时那爽朗如阳光的笑声……
竹影师兄月下抚琴时、那如清泉般安抚人心的温润琴音……
他们鲜活的模样,带着温度与色彩,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中闪过,如同最后的幻影。随即,这些幻影又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沙画,迅速模糊、破碎、消失无踪,只留下更加深邃、更加冰冷的黑暗。
仇报了。然后呢?
支撑她熬过这炼狱般三年的唯一支柱,随着叶孤寒的倒下,彻底崩塌了。
世界,在她眼中失去了所有的色彩、温度与意义。只剩下灰白和死寂。
“我……做到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仿佛在确认一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你们……看到了吗?”
回答她的,只有窗外更加凄厉的风雪呼啸,和静室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巨大的空洞感,如同冰冷的潮汐,瞬间将她淹没、吞噬。
这感觉,比戒律堂那晚目睹师兄惨死时的绝望更甚。那是一种根被彻底斩断、灵魂被放逐于无边荒野的终极荒芜。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那间充满血腥与死亡的静室的。
外面的风雪更大,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疼痛。
她下意识地、死死地握紧了手中的三件武器——沉重的玄壁伞、冰冷的惊雷双节棍、犹带血痕的秋水长剑。
这三件浸透了师兄们和她自己血泪、承载着无尽仇恨与短暂使命的冰冷器物,此刻成了她与这个残酷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冰冷的联系。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如同游魂,走向后山,走向那片埋葬着她所有温暖与牵绊的松林,走向师兄们那三座小小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坟茔。
风雪中的三棵小松树,顽强地挺立着,针叶上挂满了冰凌,在惨淡的月光下闪烁着微光。
她踉跄着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将三件武器轻轻放在坟前,如同进行一场无言的告别。
“师兄们……仇……报了……”她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破碎不堪,被撕扯得几乎听不清。巨大的茫然如同雪崩般将她掩埋。“我……接下来……该去哪里?”
无人回答。只有风雪在松林间凄厉地呜咽、盘旋,如同无数亡魂的悲歌。
天地苍茫,风雪肆虐,这偌大的世界,竟再无一处可容她这柄失去了目标的复仇之刃栖身。
复仇的火焰熄灭后,留下的只有冰冷的、足以冻僵灵魂的灰烬,和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
就在这巨大的虚无与孤寂将她彻底吞噬的瞬间,体内那失去仇恨引导、早已狂暴失控的内力,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骤然在她经脉中彻底爆发!
狂暴的能量疯狂冲撞、撕扯着她的身体!
“噗——!”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染红了面前洁白的雪地!剧烈的痛苦让她眼前发黑,意识如同风中之烛,瞬间濒临熄灭的边缘!
她痛苦地蜷缩起来,如同受伤的野兽。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于黑暗与虚无的极点!
异变陡生!
被她放在雪地上的三件武器——玄壁伞、惊雷双节棍、秋水剑,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灵魂的崩溃与生命气息的急速流逝,竟然同时发出了低沉而奇异的嗡鸣!
玄壁伞散发出厚重如山的沉稳气息,惊雷双节棍爆发出狂暴不羁的雷霆意志,秋水剑则弥漫开冰冷决绝的锋锐剑意!
三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根同源的气息,瞬间与她体内那狂暴失控、即将爆体而亡的内力产生了某种超越凡俗理解的、深层次的灵魂共鸣!
嗡——!
一声奇异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又仿佛来自九幽虚空的神秘震鸣,轰然响起!
以蜷缩在雪地上的云初为中心,空间骤然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剧烈扭曲!
她身下的积雪、周围的松树、飘落的雪花、甚至惨淡的月光……所有的一切都开始疯狂地旋转、拉伸、模糊!空间仿佛变成了一面被重锤击中的琉璃镜面,布满了无数细密的、闪烁着混乱光芒的裂痕!
狂暴的内力与三件武器共鸣产生的、超越此界极限的能量,在绝望与虚无的极点,在灵魂濒临寂灭的刹那,竟硬生生撕裂了现实与虚空的脆弱界限!
云初只觉一股无法抗拒、足以撕碎一切的巨大吸力骤然传来!
眼前骤然被一片纯粹到极致、足以灼伤灵魂的刺目白光彻底淹没!
身体仿佛在瞬间被分解成了最原始的粒子,意识在无边剧痛与混乱的能量洪流中,被彻底卷入无底的漩涡,沉向永恒的黑暗……
最后的感知,是身下传来松软泥土和腐败落叶的独特触感,以及……一种截然不同的、带着湿润草木气息与陌生生机的空气,温柔地包裹了她。
风雪、松林、坟茔、血迹、静室……松风涧的一切,连同那噬骨的仇恨与冰冷的虚无,都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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