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竿竹剑,针灸江湖

作者:摩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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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谣娘来唱·撒娇



      报晓鼓声方传至城墙,城门守卫尚未在岗位前站稳,绣花使急促的马蹄声,“哒哒”来袭了。

      与三天前一样,在奔马旁侧,追随着一位富贵郎君,蜀锦绣袍、发髻光整,腰间斜插一柄金灿灿折扇。相比冷脸绣花使,金扇子郎君,笑得暖暖的。

      晨鼓敲至最末一波时,城门守卫揉揉眼,确实看见远方那一袭雪青白衣,翩翩飞来。

      同昨日一样,梅初雪身后,跟随着一位富贵而神秘的郎中,玉带绣靴,身背一根青翠翠长竹竿,竿头扎一方白帕、挂两只药囊,笑眼亮亮的。

      两队人马,一下一上、下奔上飞,几乎同时抵达绮娘门前。夕篱率先伸出长胳膊,扣响门扉。

      绮娘应门得极快。不知是她一向起得早,又或是一夜苦等。脂粉浓香,迫不及待地溢出打开的门扉。绮娘眼神越过轻浮贵公子,看见了贵公子身后的梅初雪,以及重弩手衣领上的绣花。

      “诸位,进屋说话罢。”

      一关上门扉,绮娘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颓然往门板上一靠:“绮娘就不招待诸位贵客了,诸位大概也瞧我不起。你们想问什么,就问罢。”

      夕篱便省去一切礼节,直言道:“那七个炼师死了。即便他们不死,谭练也会把一切罪名推到他们头上。”

      绮娘道:“他当然可以。”

      “可你就是最好的人证。”说这话的是霍远香。

      一早醒来,两队人马共通有无、梳理双方查到的线索时,夕篱惊讶地发现,霍远香竟从未去盘问过目莲的生母。霍远香说,绮娘就是谭练养在谭家外的伥鬼,问了也是白问。

      既是为虎作伥,毒父食子时,伥鬼必然在场……

      绮娘怔怔看着霍远香翻领上的白色绣穗:“我晓得,你们都认为我是帮凶,认为我是个坏母亲。”

      夕篱看出,在他们四人之中,绮娘最愿意信任的人,是霍远香,便不再开口,由绣花大使负责问话。

      “你管旁人怎么想,你先把你自己活明白喽!”霍远香看着绮娘发髻上倒插的金钗,努力压抑住她内心的烦躁,“不是有了个孩子,这男的女的,就突然变成了一对好爹妈、一双好夫妻。”

      金钗倒插,需要何其莽撞无度的手劲;绮娘对镜妆扮她自己时,她心中该是何其惘然无措。然而,霍远香依旧怀疑绮娘,她如此心乱、如此失魂落魄,究竟是为她儿子,还是为她男人:

      “你把亲儿子都献出去了,谭练回来找你了么?”

      绮娘哀哀一笑:“我已经失去了儿子。”

      霍远香冷笑:“谭练随时可以背弃你。”

      “是,其实我一直都晓得,谭练还养着别的女人。”绮娘也笑,笑中满是夕篱嗅不懂的苦味,“我自始至终有的,就这一个儿子。”

      “目莲死了没几天,昨日,梅初雪来告诉我,我儿子改姓了梅,他们叫他,梅叶。”绮娘笑得肩膀发抖,“目莲在信里从没给我说过,他竟然成了大名鼎鼎的梅姓子弟,他只说,他在梅林过得很好。

      “小目莲,你在黄泉下,看为娘这般犯蠢犯贱,一定看得很开心罢!哈哈……你自小就是这般讨人嫌,长得恶心人不说,嘴也学不会甜……

      “他们说的对,你就是来向我讨债的!我们上辈子一定是死仇冤家,这一世,你要来如此害我……”

      绮娘这般癫狂模样,夕篱看着,颇像那毒发濒死的小炼师。夕篱嗅定绮娘没有中毒,她身上刺鼻味道,是夕篱闻所未闻、无从理解的陌生气息。

      “你叫梅叶,你姓梅啊!你为什么不反抗?你为什么要乖乖喝下那杯毒酒!你为什么……”

      “很好!至少我们知道了,目莲是个饱死鬼,他饱饱喝完了一杯酒,才死的嘞!”霍远香没耐心看完绮娘这一场苦情大戏。她早说了没用,即使老虎死了,小伥鬼还要给老虎哭坟哩!

      霍远香上前拨开绮娘,意欲开门离开,绮娘却突然伸手攥住霍远香的衣领,倒插金钗的恐怖手劲,此刻竟略不输于重弩手多年训练的手力:

      “人们都说,你们绣花使,无论权宦、边将,没有绣花使不敢抓的、不敢杀的。我不怕死。我怕的是,到最后,我独自一个人上刑场了,谭练却借着我儿子的命,继续在人间逍遥快活。”

      “命只能是每个人自己的,没人拿得走。”夕篱插话道,“谭练现在感觉不错,是因为他浑身上下,养着几百只微小毒虫。这些小小毒虫,一边吞食着他的腻血肥肉,一边释放着令他感觉不到疼痛的麻醉毒液。”

      虫卵是从霍老炼师尸体上搜出来的。

      夕篱研究了大半夜,没孵出来一只。

      后半夜,梅初雪醒来,让夕篱去睡,他来接替守夜。待夕篱醒来,梅初雪告诉他,毒虫以人血肉为食。最奇怪的是,它们溶化脂肉时,梅初雪却感觉不出疼痛。

      夕篱大惊,抓过梅初雪手腕。

      梅初雪自行以剑划破左小腿,将毒卵放入伤处。微小毒虫在伤口中成功孵化,梅初雪探明其奥妙后,便以内力,将其悉数排净。夕篱却仍不放心,一面为梅初雪愈合腿伤,一面以医师的精妙内力,反复三次检查完梅初雪周身,以确保无恙。

      梅初雪则一脸平静地看着夕篱忙活,意思是:

      “若出意外,我身旁不是有你这位医师么。”

      一大早得知梅初雪以身喂虫,夕篱已经够生气了,接着,霍远香又迎鼻给了夕篱一击重拳:

      “经我仔细勘查棺材破损痕迹,我推断出,梅叶的棺材,是从棺材里面破开的。”

      霍远香早就判定,梅叶没死。她故意不说,是要梅初雪和夕篱去帮她对付庾无葛,夺回炼师。

      霍远香辩解道:“我暗示了的。梅初雪听出来了。”

      梅初雪点点头,对于被霍远香利用去对付庾无葛一事,他看得很开:“那些炼师不该活着。”

      霍远香道:“我再怎么不信鬼神,死者我还是敬的,毕竟人人都会死。即便墓碑上没刻恕血符,我也会把乞儿和流浪狗的尸体收殓进空棺材里,因为姚目莲还活着,活人不需要棺材。”

      梅初雪说:“她原话是,’棺材里,没有人’。”

      如霍远香所言,坟墓究竟被掘了几次,棺材里见与不见,都该躺的是“尸体”,而不是“人”。

      梅初雪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相信霍远香确实掌握着某些关键信息;梅初雪也承认,或许这直觉里,还混有几丝侥幸。

      “仅凭她这六个字?”夕篱不敢相信。

      梅初雪提醒夕篱:“我们和她的目标一致。我们双方相互都有所保留。”

      霍远香替仍是一脸疑惑的夕篱解释道:“恕血符之恕血,即恕血仇、解宿怨。过去江湖上,仇敌双方死斗前,为彼此预备棺椁,棺上多刻此符,意为此生恩怨此生休,不牵连后代、不纠缠后世。”

      霍远香讥笑:“往昔高尚古风,传至今时,已全然变了味。恕血之符成了赢家单方面的’饶恕’,它刻在死者墓碑上,昭示失败,更用以镇压仇敌的怨魂。

      “父母在亲生儿子的墓碑上刻恕血符,简直就是在宣告谋杀了。”

      夕篱仍旧疑惑。按照霍远香的说法,她发现棺材破损痕迹很轻,进而她作出“棺材里假死的,是一位武学高手”的推断。所以,她更需要梅初雪和夕篱这样的高竿高手,和她一起追上庾无葛的镖队,抢回那七个毒害了另一位高手的武功诡毒的邪炼师。

      小炼师死前,更没有必要说谎,他说,是他亲眼看着梅叶装进棺材,由他亲手钉的棺材。

      夕篱想不明白:“梅叶心海未开,内力毫无,他赤手空拳,如何能独自破开棺材逃生?”

      梅初雪说:“梅叶很聪明,亦每日坚持习武。若他在绝境中,同时开悟了心海和万华冬功,那他自然便能在一夜之内,焕然新生为一位武功高手。”

      夕篱愈发疑惑:“可她说了,那棺材盖盖得很严、坟土堆得很好,若不是掘墓人、而是梅叶自己做的话。那就说明,梅叶破棺而出,可他却想要别人觉得,他仍在棺材里,他已经死了。

      “梅叶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他还活着?”

      梅初雪微微垂眸。

      霍远香小声猜测道:“或许……他在撒娇。”

      夕篱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梅叶在撒娇!我小时候,被霍姥太君打、被我亲娘辱骂殴打时,我就会藏起来。

      “可他们从来不会来找我,他们等着我饿了、等着我夜里害怕了自己找回家去,他们再让我跪在门前承认错误,好好嘲弄我一番……”

      即便梅叶故意玩失踪,梅初雪一定会继续去找寻他。夕篱亦对梅初雪承诺过,自己一定会陪他找到梅叶。

      父母不去找年幼的霍远香,长大了的霍远香,便自己去找梅叶。她一定要将谭练治罪,她一定要为梅叶洗刷冤屈……

      绮娘染红的指甲,以倒插金钗的强力手劲,紧紧攥住绣花领。霍远香努力不把眼前这张浓妆而扭曲的脸,同母亲的脸重合在一起。

      “你不敢看我?你不敢回答?”绮娘既失望又愤怒,“你不是绣花使么?你不是梅初雪么?为什么不直接杀了谭练!为什么非要我一个弱女子去状告他!

      “几百只毒虫就够了么?我说了,我活够了!我要谭练和我一起死!一起身败名裂!

      “谭练死了,他儿子给他烧香、给他供佛修庙,人们还要叫他一声’大善人’!

      “而我呢,我就是个毒妇、贱货,生前受尽冷眼、死了还要继续遭人辱骂!”

      霍远香一根一根掰开领子上紧攥不放、逐渐失去血色与力气的苍白手指:“我一开始,就没想来找你。你就会发疯卖惨,屁用没有。让开。”

      两队人马,又接着分头行动。

      此事还是霍远香提议的:“梅初雪,虽然我的绣花领是假的,但我装的很真,他们也全信了。进城后,我与你便不认识,你万莫与我说话。”

      夕篱也不愿让梅初雪再次大驾光临谭府,平白给谭练的肥脸上增光。于是梅初雪登上谭宅对街的酒楼,择了临窗的桌位,开始一一点菜。

      第一盘凉菜方上桌,夕篱便嗅见了二师兄熟悉的气息,该他上场了。

      夕篱方飞出窗去,又立即飞回来。

      夕篱关拢临街木窗,再搬来两架屏风,截断来自窗外、街上、楼内的所有看向梅初雪的目光。

      “梅初雪,有些闷,忍着点,当是积德了。虽说我是医师,可这入骨相思的情伤,我也治不好。”

      夕篱今时终于理解,为何梅初雪在血梅崖上明明会好好吃饭,而他从临邛到江夏,却只能啃“冷香丸”了,因为他一旦抛头露面,便会引发相思之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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