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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成都（四）
“下面宣布本次出征北海道亚运会与成都世锦赛的正选与替补名单。请念到名字的队员出列。”
姑娘们列队站成两排，第一排都是这次比赛最有可能进入名单的选手。
“叶卓然、陆璃、姚晴、尹蕾、沈诺仪、江韵如。诸位请出列。”
主教练的目光在尹蕾身上停留了好一会，似乎在深深沉思着什么。
过了一会他才道：“前五位是正选选手，江韵如为随队替补。我们将于五天后也即本周末启程前往北海道进行适应性训练。”
后面就是规程性的动员和强调要领，程双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就算他的思绪已经飘走了，这些套话还是能说完的。
昨天晚上散会后，程双又一次怒气冲冲走出会议室。黄芸回来之后他不知道有多少次在这样的会议上惨败。
程双气不打一处来，自这个女人出现之后他就事事不顺，好像什么都要跟他作对。
“程双。”黄芸在背后叫他。
程双怒道：“黄芸！姚晴上了，沈诺仪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非要把莫蕊儿也揪过来放进去吗！”
面对这种怒火，黄芸的情绪十分稳定。她只是静静地、深深地看着他，程双感觉这目光里有些审视和质问的意味，不由得回避了她的视线。
他听见黄芸开口了。
“我在这里只是出于一个旁观者，帮一个姑娘说说话。”
“很久以来，你都看不见尹蕾。你始终奉行天赋至上，因为天才上限高，可以完成的难度高，她们获得奖牌和金牌的可能性最大。也就是因为这样，你一直都不喜欢天赋一般、上限不高的尹蕾。你看不到她完成任务后还会给自己双倍加练的努力，你看不到她的高质量和稳定性。”
“程双，没人比你更在意成绩，你知道她其实拿到了很多非常不错的成绩。而你，你只是在赌气一样地忽视她，故意不去发现她的优点和努力，因为你不敢相信为什么是她成了最大黑马，不相信你最开始看不上的姑娘每次都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你力挽狂澜，你不敢相信原来你的唯天赋论根本是个错误。”
“直到现在，顾忆受伤后状态不好，下面刚升组的小队员成绩平平，你才不得不选择了她。你终于对她青睐有加换了成套，加了难度，是因为现在除去唯一的王牌陆璃，你发现尹蕾才是你最后一张底牌。今天的结果也证明了，除了尹蕾这匹黑马，你别无选择。”
“就算所有人都天赋异禀，努力也是最有用的出路。你把所有运动员当成你获得利益的工具，所以你只珍惜那些被你看上的、天赋高的小孩。而被你嫌弃和忽视的尹蕾能有今天的成绩，你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你从来没有认真地教过她，所以也从未在她的训练或者比赛里发现她的天赋。能走到世界大赛上的孩子，没有一个是资质平庸的。程双，你只是不愿意承认你的决策失败。”
“对尹蕾而言，从她进入你手下训练的第一天起，就是不公平的。”
“我现在向你提出请求，这个孩子，如果你真的不想要她、不想教她，我希望把尹蕾交到我们组里。至少我们第三组，不会无视她，至少我们愿意好好教她。”
程双的目光依然还停留在尹蕾身上，把女孩看的浑身不自在，目光频频转向姚晴求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好了，散会，大家开始训练。尹蕾，”程双终于叫她了，“你从今天开始调整训练项目时间，你和陆璃一起练高低杠，我同时指导你们两个。平衡木我会安排徐导亲自指导你。”
“好的，谢谢程导。”尹蕾恍然反应过来给程双道谢，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姚晴给叶卓然使了个颜色，然后她一招呼，带着莫蕊儿、沈诺仪和尹蕾走了。
小队员们也解散训练，剩下陆璃叶卓然和顾忆站在原地。
三年前伦敦周期赛场上最风光无限的三个人，三张中国队最出名的王牌，并肩坐在空旷的场馆里，看着比她们更小、更意气风发的队员们热火朝天地训练，即将奔赴不一样的结局。
“我已经给程导打了报告，从冬训开始我回省队训练。沪队的意思是不希望我直接退役，希望我还能在上学的同时在省队训练备战全国比赛。”顾忆冷不丁开口。
主动调回省队，并且正式报道入学，基本上就等于退出国家队，进入半退役的状态，如果她不通过全国比赛重新进入国家队，也相当于和国际比赛宣告无缘了。
曾经并肩叱咤赛场的三位世界级名将，其中两个依然作为利刃率队出征，甚至剑指领奖台，而有一个却已经要挥别曾经所有辉煌，将一切黯然收场了。
陆璃和叶卓然张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她们三个一起打拼过来，比了那么多场赛，却鲜少遇到这样相顾无言的情况。
顾忆轻笑着为她们解围：“别安慰我，什么都别说。我已经做了一切力所能及的努力，没什么可惜的。选择是我做出来的，结果我一并承受。”
“现在这个情况，我拖着伤练下去，没有意义了。”
她站起来，歪了头笑笑：“你们赶快去训练，世锦赛还要拉足够的成套呢。我出去走走，怎么样，现在就我清闲了，羡慕我吗？”
陆璃和叶卓然说不出话来。
说完顾忆真的一个人慢慢走出了场馆。陆璃看着她的背影，那个朝夕相处数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个身影，从未有此番孤独境况。
良久陆璃忽然道：“好像，每年我们仨都说要一起战斗，一块上领奖台。可是最终，我们却在11年世锦后就从来没有一起站上同一片赛场了。”
叶卓然沉默着点点头，强行咽下心里百般复杂的情绪：“走吧，我们去训练。”
顾忆看着亲自给尹蕾训练的程双，心里竟然是感慨：“蕾蕾终于被看见了，原来我的离开也并非没有价值。”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终于挪动步子走出了训练馆。
刚刚三组的黄导在会议结束之后来给她道歉，大概意思是，在昨晚的选拔会议上，她没有同意顾忆入选，而强烈推荐了沈诺仪。顾忆的努力她看在眼里，所以真的很抱歉。
顾忆表示了理解，因为这并没有什么。每一组的教练都希望自己的弟子入选，更何况沈诺仪是本来就拥有更强实力、能为队伍做出贡献的人，黄芸的做法无可厚非。黄芸其实也不需要把一场非公开会议中自己的做法告诉顾忆，可她为老将而惋惜，真诚地对顾忆表达了歉意，这已经特别难得了。
不过还是有遗憾的吧，她想，我留在国际赛场上的居然是那么糟糕的一套平衡木。
大家都在训练，体育总局花园般的院子里没什么人，她路过大门口的时候被门卫大爷叫住，说是有个快递。顾忆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接过来，有点疑惑是什么人给她寄快递。
按理说不是父母和以前朋友的，那就只能是粉丝的了。
顾忆一哂，拆了盒子。
是一个喜欢她很久的粉丝寄来的玩偶小羊，还有包装得很精致的一封信。
她想起来了，那是她有次在社交媒体上发了几张在商场里看到这只玩偶的照片，只是表达了喜欢。没想到竟然被粉丝牢牢记住，圆了她很微小的一个梦。
她找了个凳子坐下来开始读信。
沈诺仪和林安站在训练馆的窗口看着她，她们两个刚刚想追上去看看顾忆的状况，被顾忆挥挥手赶了回来，她想自己静一静。
训练馆的玻璃外有几棵树，树叶掩映下，她们只能看见顾忆把脸深深埋进手掌，腰弯得很低，肩膀一耸一耸的。她哭了。
林安突然开口：“诺仪。”
沈诺仪转头看她。
“我刚进队的时候，顾忆姐有一次跟我说，不要管旁人说什么，不要管外界因素是什么样的，自己的感受，自己的人生，总是最重要的，这样才会过得快乐一点。那时候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沈诺仪问她：“现在呢，懂了吗？”
林安伸手从玻璃上一抚，仿佛这样就能安慰已经伤痕累累支离破碎的姐姐。
“也许有一点吧。但是真正能这样做到确实太难了。”林安轻轻道。
去做自己想做的，不要太苛求别人的认同。在训练中、比赛中，乃至整个人生里，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最重要的是我想做什么，而不是，别人要我做什么。
在她们这个项目里，很多时候需要服从。但如果你想成为最顶级的运动员，那就不能绝对服从，运动员需要对自己的动作难度、完成情况、技巧掌握乃至身体状态都有最清晰的想法，而最重要的是，必须清醒地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被操纵的木偶，是得不到好结局的。
林安看着顾忆，只觉得前所未有地难过。
她一直在哭。顾忆虽然有些柔弱，是个总被教练左右的运动员，但其实在比赛和训练中她鲜少流泪，很多时候她把情绪憋在心里。
因为要肩负师姐和队长的重任，她以随和的一面尽力组织起整个队伍，尽管那不是她擅长的，她也在努力做好带头榜样。可是现在，她抱着粉丝送的小羊，非常不顾及颜面地在花园里嚎啕大哭。那些情绪里有不甘，有委屈，有很多很多的遗憾。
林安不知道顾忆有没有自认为做到了“最在意自己的感受与人生”，她只是单纯地为顾忆感到遗憾和难过。那个曾经带着欣赏、期待与希冀，真诚祝愿她少受一点伤的师姐，终究没能为自己画上一个圆满的结局。
·
日本北海道。
今年的亚运会是给本土世锦赛打前站的。中国队的主要对手来自东道主日本，日本队同样也派出一线选手参加亚运会，十七岁的主力南藤晴香率队参赛，是争夺全能冠军的最大对手。日本女队的整体实力并不弱，纵然中国女队在高、平两个项目拥有高分的集团优势，日本队的平衡木、自由操也能够做到势均力敌。
秋季九月的北海道比北京稍冷，清新凉爽，但是中国女队队员的心情可没有那么清爽。
她们的女团决赛暨单项资格赛比得并不好。
高低杠中姚晴在直叶上掉杠，平衡木叶卓然掉木，自由操沈诺仪跪地出界。三个大失误还能以微弱优势拿下女团金牌，完全是多亏了5-4-3的赛制排除了失误分数，以及对手日本队同样不断地送温暖，贡献了两次掉木两次掉杠的大失误。
然而她们自己却不能不警醒。多人次的失误绝不是一个好兆头，而且世锦赛上强敌环饲，美国队绝不是省油的灯，俄罗斯队也有可观的集团优势，甚至英国、巴西都有着绝对不弱的实力。如果不尽快改变现状，她们是不可能在世锦赛上胜出的。更何况今年是本土举办的世锦赛，不能在同胞面前丢人。
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在于，本次世锦赛团体决赛的前三名才有资格获得2016奥运的团体资格，她们决不能掉下去。
“别这么苦着脸嘛。先好好吃饭，再怎么说咱们还是把女团冠军拿到了，四连冠没断在咱们手里。”叶卓然端着盘子走过来，坐在四个人中间，在三个妹妹脑袋上拍了一下，陆璃除外，她知道叶卓然要干什么，提前提出了警告。
“失误就失误了，反正我们失误也是金牌，现在就不要复盘也别后悔了。我们得先做到眼下能够完成的。后面的单项，大家能争金牌的、能争领奖台的，就尽力去拿一块牌子，总是不亏的嘛对不对，还有奖金呢。不要想什么给世锦赛保留状态和体力，状态是用不完的，是比出来的。只有获得了对自己的认可，也就是金牌或者奖牌，才能越战越勇。”叶卓然坐在大家中间，斩钉截铁道。
“咱们每一个人都没问题，对吧，大家都要做到像陆璃这么淡定。”叶卓然拍拍身边的陆璃，一直安静坐着吃饭的陆璃不说话都躺着中枪，但她也没生气，还配合叶卓然“嗯”了一声。
陆璃开口，声音清亮：“叶子说得对。我们把能拿到的先拿到。单项前先说单项，状态是一场场比出来的。诸位都不算是特别新的选手了，各自的能力也都被国际上承认过，没什么可害怕好焦虑的。”
“啧，你这话说挺好啊，原来你还挺合适鼓舞大家的嘛！”叶卓然当着众人打趣陆璃。
但她很快认真起来，“只要我们自己相信一定能赢，那我们就不会输。每个人把每一个成套都做到最好，其他什么都不要想，这就够了。”
叶卓然有一种能够平复整支队伍所有的不安与焦躁的魄力，只要有她在的队伍，都能在潜移默化中凝聚成一股的势如破竹的力量。
大家都笑起来，气氛轻松了不少。
“晴晴！”上楼回酒店休息的时候叶卓然单独叫住了姚晴。
陆璃一向不用担心，她有自己的一套比赛方式。尹蕾一直是大赛型选手，上大赛基本能够调整心态零失误。沈诺仪年轻，但她的赛场风格也是敢打敢拼的，平衡木又狠又稳，自由操大概是有点累了，但迅速调整心态后，后半套也完成得不错。
最令人担心的却是忧心忡忡的姚晴。
“怎么了，看你一直不开心，在担心高低杠吗？”叶卓然一语戳破姚晴心事，让她愣了一下，不得不面对了。
“嗯。从全锦赛开始，再到队测，我的杠子就总失误。而且每次都在不一样的地方。”姚晴低下头，担忧地说，“我有点害怕，如果明天全能……甚至世锦赛……”
“好啦好啦，”叶卓然摸摸女孩漂亮的脸蛋，“刚刚不就说，不要想这么多嘛。”
叶卓然理直气壮地说：“你就这么想，你看，明天全能，反正你也比不过我，那你掉杠一次也还是会比别人更高。你左右全能都是拿块银牌，好的高低杠不过是锦上添花，那还有什么心理负担呢，像训练一样做就完事了！”
姚晴：？
到底是什么人在鼓励别人的时候会说这种话啊！
叶卓然欣赏着姚晴脸上精彩的表情，一些微妙又强忍不外露的可爱。
“世锦赛嘛，那更不用担心啦。我们任何人都有可能失误，也都在为别人托底。我们都相信你会完美发挥，也请你相信我们，即使失误了也会有我们撑住。所以没关系的，不要有心理负担。”年长一些的漂亮师姐微微笑着，温柔地对着妹妹叮嘱。
姚晴心中松快不少，有些释然地真心笑起来。
“哦，对了，我们的小队长。我刚刚鼓励大家那一套你可要学着哦。”叶卓然依然笑着，却敛了眼底的玩闹意味，变得认真了许多。
“晴晴，以后我走了，你要学会怎么把一整支队伍带动起来。一场比赛里，斗志、士气、热血、齐心，这些都是决定团体赛甚至个人赛最终赛果至关重要的因素。”
“以后呀，就得你来给大家加油鼓劲啦。你要好好带着大家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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