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无尽时

　　尽管戚彦明发誓已用最快的速度返回，但对于温景来说，无论时间长短，等待便已是一件足够漫长的事。故而等戚彦明策马回到温景身边时，他一个人晃悠来晃悠去，已然无聊到蹲下身和身边的草喃喃自语。

　　戚彦明骑在马上，远远地便瞧见这么一副场景。

　　温景背对着路，面对着草问：“小草啊，你说我就这么偷跑出来，不会回去又挨表弟一顿骂吧？”

　　微风带着细长的草叶摇晃一下，不知是在点头还是在摇头。

　　“应该不会，左右又非我选妃，只要在宴会结束前回去，不让萦川知道不就好？”温景倒也没管草怎么回答，自顾自地安抚自己。

　　终了，他对着草叹口气，毫不见外的用手指搅合自己新朋友的身体，“戚彦明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呐。”

　　戚彦明：“……”

　　该说不说，温景真该感谢他长了张与年龄不符的乖巧娃娃脸，让这番举动瞧着不仅不愚蠢，还莫名有些许可爱。

　　他赶紧御马行至温景身后，缰绳一勒，马蹄踏地声与马发出的嘶鸣声连同，总算将人从沉浸与出神中拉回。

　　温景回首，见着自己念叨的人正在马背上，倏然惊喜起身，展颜道：“你回来啦！”

　　稍顿，注意力从人飘到马身上：“你去哪儿搞的马啊？”

　　戚彦明利落地翻身下马，顺势将缰绳交到温景手上，自若道：“去宫门处，把我家马车上的马拆了一匹。”

　　温景：“……啊。”

　　还能这样。

　　“上马吧王爷，”戚彦明伸手拍拍温景的背，“我记得行宫附近有条小河，我们去那边。”

　　温景捏着缰绳，看看马匹，又看看戚彦明，“可是只有一匹马，我骑了你骑什么？”

　　“？”

　　戚彦明对温景这个提问感到疑惑：“怎么，王爷家的马从来没有两人共骑过？”

　　“噢噢噢，”温景终于反应过来，讪笑道，“一时没转过弯儿来，将军莫怪。”

　　戚彦明笑：“无碍，快上去吧王爷。”

　　温景虽未曾修过武艺，但君子六艺作为京都子弟必修课程，马术倒还尚可，应声跨上马背。戚彦明确认温景坐稳后，干脆利索跃身坐至其身后。

　　他比温景高出不少，加之常年在外行军打仗，身形更加宽阔，是以接过缰绳时，看上去几乎是将温景整个人圈了起来。

　　温景全然无觉，只期待着接下来戚彦明会带自己去做什么新鲜事。

　　“驾——”

　　刚把温景的小草朋友吞嚼入腹的骏马随声扬蹄，踏沙而驰。

　　*

　　倚梅园内，江越刚走进去，便见江华匆匆迎面跑来：“老爷，您到哪里去了，让我一番好找。”

　　江越见状便知不对，趁温兼还没跟上来，径直问：“是王爷出什么事了吗？”

　　江华颔首，凑至江越耳畔，悄声：“正是。众人出来时我留意王爷往玉池那边躲懒去了，想着不会如何，便没过去打扰。结果我既寻不着您，就想着顺道过去瞧瞧，王爷也已经不见踪影！给我急坏了！”

　　“到处都找过了？”江越凝眸。

　　江华道：“我怕惊动皇上和皇后娘娘，不敢声张，只敢悄悄地寻找，也问了些宫人，都说没见着。当前除我外，似乎还没人发现，我拿不定主意，便赶着来寻您了。”

　　江越略一思付，转而问：“戚小将军人呢？”

　　听江越如此问，江华方才猛觉自己似乎同样没再见着戚彦明，摇首：“未曾见着。”

　　“那便是了。”两人同时消失，是巧合的可能性太小，江越心下明了，自己松口气，同时让江华稍安勿躁，“有戚小将军在王爷身侧，不必太过担忧。若到酉时一刻王爷还未现身，再派人去找。”

　　江华：“是。”

　　“哟，江侍郎，我好意放你先行一步，你却特意在这里候我吗？”

　　江华话音方落，另一道惬意的男音便从江越侧方响起。他扭头望去，果不其然对上温兼那双，和数年前稚嫩时一致，盯住心仪的猎物便不会放手的深眸。

　　“这总不能再怪我‘一厢情愿’了吧。”

　　*

　　“吁——”

　　另一边，戚彦明与温景不时便抵达他口中的小河——或许称为小溪更合适。小溪离行宫不算太远，十多里路，是京都护城河的一条小分流。

　　雪已然停了许久，乌云弥散，敞亮的碧天映照于流水潺潺间，让翻涌的细浪显得波光盈盈。岸边水草率先感召春日降临，争先恐后冒出地面，雪水缓缓消融下，显得尤为青茂。

　　戚彦明找个棵小树栓马，温景则兴奋地抢先跑至溪边，望着眼前开阔的旷野，心情舒畅地吟了句诗：“小溪清水平如镜，一叶飞来细浪生*。”

　　“王爷好兴致，不过我终归是个粗人，肚子里没多少墨水，不会吟诗作对，便不向王爷自讨苦吃了。”戚彦明栓好马，走到温景身侧随意坐下。

　　温景侧脸，笑道：“将军百战先，又何须如我一般，困于这些酸文。”

　　“那王爷如今觉得高兴了吗？”戚彦明转而问。

　　“你瞧我，”温景指着自己快笑烂的脸，“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吗？”

　　“王爷高兴便好，我也算没白忙活。”戚彦明双手向后撑住身体，惋惜道，“只可惜这会儿天气尚冷，等夏日炎炎时节来河边，把裤袖挽起来，站在河里打水仗，浑身都湿透，再抓条鱼起来烤着吃，那才叫好玩儿呢。”

　　“是嘛。”

　　最多也就下雪时候，在院子里打打雪仗的温景不禁听得心向往之，目视前方，羡慕道：“我还从来没试过直接从河里抓鱼呢。”

　　戚彦明视向温景姣好的侧颜，从他的眼神中品味出几分落寞，自觉失言，忙换个话题，捧着人道：“咳咳，抓鱼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跟真正骑马打猎相比差远了。北疆深林中尽是猛兽，着实不是猎物的好去处，不比京都，有围场春猎的习俗——王爷都猎到过些什么？”

　　谁曾想提及这个，温景却更是羞赧：“啊，惭愧惭愧，我吧……第一次参与春猎时不慎滚下山崖，摔断了胳膊，之后春猎便再未出过营地……”

　　戚彦明哑口无言：“……”

　　他算是明白为何温景堂堂一位皇子，却没跟过武艺师傅，敢情不是不想跟，是武艺师傅和他的夫子一样，都被气跑了！

　　两次皆以失败告终的谈论让温景原本盛放的表情慢慢收敛下去，垂着眼蔫蔫道：“戚彦明，我这也没做过那也没玩儿过，是不是挺无趣的。”

　　戚彦明被温景骤然而起的伤感弄得颇有些手足无措，他本意是带温景寻乐子，却不曾想竟反倒让温景感伤，当即左顾右盼抓耳挠腮地想该如何去逗乐温景，眸子一转，瞄到眼前的的娟娟水流，登时冒出个主意。

　　“王爷。”他将手悄无声息插入刺骨的水流中，轻声唤道。

　　“嗯？”

　　温景闻声，勉强打起精神回头，结果刚转过来，便被兜头一泼凉水袭击满面。

　　“哈哈哈，”温景瞪圆眼，一脸的不敢置信，戚彦明却肆意放笑，“大意失荆州啊王爷。”

　　他正笑着，忽而，一阵溅起的水花便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以疾雷不及掩耳之势同他袭来，一时躲闪不及，被浇个正着，冷得他一哆嗦。

　　他讶异地望过去，便见温景挑眉，失意之色不复：“得意忘形啊，将军。”

　　“好！王爷有胆，敢和我较量，那我便让王爷试试什么叫真正的实力。”

　　不仅目的达成，戚彦明亦被挑起斗志，袖子一撸，伸手便卷起一道大浪送过去。温景却也没坐以待毙，灵活地起身便跑。

　　“哎，王爷，打水仗你跑就没意思啦！”

　　“那你别捧着水跟着我追啊！”

　　……

　　两名二十好几的成年男子跟小孩儿似的追逐打闹好一番，直至天色由明逐渐转暗，衣袖下摆全被染成深色，温景举手投降，方才停下来，双双呈大字型倒在柔软的草地上，手指头被冰凉的溪水刺得通红。

　　温景定定望向变沉的天，缓道：“戚将军，你原来如此幼稚。”

　　戚彦明并未看天，而是用余光瞥着温景，笑道：“玙王殿下，你似乎也并不成熟。”

　　随言，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自己先前的荒诞行径，纷纷噗嗤一笑。

　　戚彦明问：“自由的感觉如何，王爷？”

　　温景答：“很好。”

　　好到，他第一次深切理解，何为“不自由，毋宁死”。

　　“好啦，”他撑起身，“时间不早了，再不回去萦川该派人来寻我了。”

　　戚彦明点头，同起身，顺带拉温景一把。

　　两人说笑着并肩往栓马的地方行去，没走两步，温景却突然被绊了下，要不是戚彦明及时发现拉住他，他便要径直摔倒地上去了。

　　“什么东西……”

　　戚彦明扶稳温景，皱眉去瞧到底是什么这么胆大包天，定睛一瞧，草茀之下，竟隐藏着个不大不小的兔子洞。

　　这个时节的兔子窝……戚彦明在温景奇怪的眼神中蹲下身去，伸手顺着绊倒人的洞口往下探，果不出所料，逮出一只通体雪白，软乎小巧的幼兔。

　　幼兔短腿直蹬，温景蹲下眨眼：“原来是兔子窝吗？”

　　“喜欢吗，”戚彦明将小兔子递过去，“给你。”

　　“哎，哎……我不会把它捏死了吧……”温景用双手接过挣扎的小兔，拿不定主意，“要带走吗？”

　　戚彦明耸肩：“王爷自行决定。窝里应该还有，要再逮一只吗？”

　　“不用不用，”温景忙摆手，“一只就好。月秦应该喜欢这东西，我给她带回去吧。”

　　月秦？江月秦？

　　“王爷和侧妃感情真好。”戚彦明了然，调笑道，“等我娶了夫人，有了孩子，不知未来他与王爷的孩子能不能如我们一般谈拢到一起去。”

　　啊……孩子。

　　戚彦明今日说话不知怎的总能有意无意戳中温景心事，温景垂下眼睫，隐去心事，轻轻一笑，“但愿有那么一日。将军，咱们走吧。”

　　一心祝福畅想的戚彦明并不知道，抑或说不需要知道，看似众星捧月的皇嫡长子，实则连自己的婚事都不能做不了主。

　　七年前，在庆安帝有意为他与温朗指婚。得到江月秦打算被温朗求娶的消息后，因江氏突遭变故，未满十八岁便不得不扛起重担的江越重重跪在他面前，向他磕头，求他抢在前面，将江月秦娶回王府。

　　温景慌乱，说，那，那是我表姐啊，我从未动过任何情爱念头。

　　彼时京中最骄傲的状元郎长磕不起，说，求王爷垂怜。

　　最终，温景还是娶了江月秦为侧妃，以绝不同房为交换。

　　有血缘的相熟表姐被迫嫁他为妻，温景新婚之夜，差点连红盖头都没能掀起来。

　　四年前，定国公一封请旨，他连常茹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堪称陌生，常茹却被定下，成为他的第二位侧妃。

　　他分明有两位妃子，却无一位与他有情。权力的漩涡，无情的将本不应汇聚在一起的人，硬生生连成了可悲的整体。

　　温景护着怀中的小兔子，如来时一般，率先跨坐到马背上。

　　他注视着尚未来得及上马的戚彦明，认真道：“戚彦明，今日一切，多谢你。”

　　戚彦明微微仰首，与温景明亮的视线交汇，扬起唇角，同样真诚道：“王爷，谢什么，以后这样的时候，多着呢。”

　　但此时的温景和戚彦明谁也没能想到，这一丝美好，会是他们未来，战场执刃相对时，所剩无几的共同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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