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洛

　　“大师姐……”
　　星四不顾仪态地在狂炫宴席上的美食，嘴巴撑得像只小青蛙似的也不忘损她家的武疯子，“羊汤不香嘛？黍子饭不香嘛？还有还有，介个啥啥酒也太好喝了……你却动都不动。看着美少年就能看饱了？就能解馋了？”
　　烟栖筠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酒盏重重地放在桌几上，然后拽过星四的衣袖擦了擦脸。
　　“我说，你能不能把嘴里的东西咽进去再跟我说话。”
　　星四冲烟栖筠“嘿嘿”一笑，不再坑声，继续埋头苦吃。
　　烟栖筠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将自己那份吃食推到了星四面前。在闭关修炼期间，她要周期性的辟谷，按理说此时对美食的欲念应该不比星四差，但她此时心事满怀，视周遭一切皆为寥寥。
　　自打宴席开始，烟栖筠的眼神的确始终钉在夜郁离身上。却非星四调侃的缘由。
　　烟栖筠出身颇高，又常年行走江湖，过眼之美色如同行云。若论本性，她既不奉行“革囊众秽，红粉骷髅”，也绝非是见色起意之人。好看之人的赏心悦目她懂得欣赏，却不会轻易沉迷。
　　就好比那被她虔心供在寒冰棺中的武圣，让她为之着迷的并非是美艳不可方物的皮囊，更何况夜郁离之姿甚至远在宗布梅洛之下。
　　“到底是哪里像呢？”
　　这个问题从昨日的初见到现在，烟栖筠问了自己不下百遍。
　　【其实吧……细看之下，也就是额头啦、下巴啦，笑得时候嘴的形状啦很像，要说好看的程度……不对！好看的类型真是不一样……】
　　这是昨晚两个人泡在雁渡山温泉中，星四给出的答案。
　　“胡说八道！那人活着的样子你压根儿没见过，咋知道他笑起来是啥样子……”烟栖筠没好气得想着，忍不住给了星四一个脑瓜崩儿。
　　“嗯……你打我干嘛！对自己的手劲儿没点儿数嘛……”
　　“疼你喽~哎哎哎，酒！少喝点儿，后劲儿大得很。”
　　“哦。大师姐，我刚才听雪鬼中有人提起了五墟宫的事情，会不会……”
　　星四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夜无晦站起身来示意在座众人噤声。
　　“如今二当家神功大成，老朽我也该践行十年前的承诺了。虽然当时仪典未能进行到最后，但是规矩就是规矩。栖筠……”
　　夜无晦袍袖一挥，伸手示意烟栖筠坐到主位上去。
　　烟栖筠站起身来，略作思忖后，并没有挪动脚步。
　　“大当家，恐怕暗庭雪鬼的头把交椅，您老还得受累再坐些时日。”
　　此言一出，偌大的厅堂中窃窃私语骤起。其中不乏一些不中听的非议和嘲讽之言。
　　星四擅长的事情不多，察言观色和听小话儿的能耐却很出众。
　　“大师姐，他们在骂你……”
　　烟栖筠斜了她一眼，“咣当”一声，“啼红照”夺鞘而出，直直地楔在厅堂正中、写有“天也还愁”四个大字的匾额上。
　　“二当家，你……的意思是？”夜无晦浅浅一笑，重新落座。
　　“我有一件东西，早在十年前就该拿回来，但是耽搁了。我之所以提前出关，就是因为不想再等。暗庭雪鬼有您和三当家坐镇，就让我去山下溜达一遭怕也是无妨吧？”
　　“这……”夜无晦显得很是挣扎，“话是如此，只是不知道五墟宫之事会不会牵涉到咱们雪鬼？”
　　“大当家大可将心放在肚子里。当年我代表的是星海宫，本就不曾提起‘暗庭雪鬼’的名号，退一步讲，那个什么什么……”
　　“业火无情。”星四提醒道。
　　“业火无情该找的是宗布梅洛，跟我本就无关。你们只要别一时心盲，主动去蹚那趟浑水，自然无事。”
　　夜无晦和夜无光皆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二当家准备何日启程？”夜无光问道。
　　烟栖筠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回头冲星四使了个眼色。
　　“唔唔，”星四擦了擦嘴，“我们现在就启程。”
　　烟栖筠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手指冲后一勾，“啼红照”随即还鞘。
　　皓月千里，山径阒寂。
　　星四蹦蹦哒哒地从一块石板跳到另一块石板，总之就是跟平坦的路面有仇。
　　烟栖筠也不管她，继续想着心事。
　　不知走了多久，星四突然停下脚步，“大师姐，你看你看，山峰上是不是有座楼？好漂亮啊……”
　　烟栖筠仰面去看，心下也是一惊。
　　楼宇修得甚是华美，一轮弦月挂在飞檐之上，更是别有意兴。
　　“邀月山庄吧。”
　　“就是给云寅世子修得那座邀月山庄？怪不得……”
　　星四口中的“云寅”二字勾起了烟栖筠的些许哀伤。
　　“公子鸿疏和紫陌兄长都不在了……我也没能去送他们一程。唉，要不要去见见世子暮雪？只是他是南下，与我要去之处恰巧相反。算了，以后少不得机会要相见……”
　　突然，烟栖筠和星四同时停住了脚步。
　　“咦……我真喝醉了？我怎么觉得前面那个人影好像是夜氏少主呢？”
　　“你没喝醉，就是他。”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跳得这么快？上一次跳得这么快还是被母亲发现练功偷懒、怕挨揍的时候。难道我……害怕夜郁离？”
　　星四没察觉出烟栖筠正在胡思乱想，她抢先一步朝夜郁离跑了过去。
　　“少主！少主？是你吗？”
　　“啊！星四姐姐，我终于赶上你们了！”
　　星四一把扶住险些刹不住车的夜郁离，“你找我们？哎，不是，怎么就少主你一人，雪鬼呢？侍卫呢？”
　　一听这话，烟栖筠也才反应过来。她几步来在夜郁离面前，沉声道：“少主，你大晚上放觉不睡、也不叫雪鬼跟着，不怕出危险吗？”
　　“无碍的。此处仍是雁渡山界内，能有什么危险嘛。再说了，我要偷偷地来找二当家，不甩开雪鬼，能叫偷偷地嘛。”
　　“唔，少主说得好有道理。”
　　暗庭雪鬼的二当家和星海宫首席大弟子的四师妹双双被说服。
　　“那个，不知少主找我所为何事？”
　　被她这样一问，夜郁离面色一红，露出一种做错事的窘态，扭捏道：“兄长临行前将一物托付给我，嘱托我务必将其交到二当家手中。但是……我把它弄丢了……”
　　“少主口中的兄长，莫不是武安君的世子？”
　　夜郁离忧伤地点点头。
　　烟栖筠心下难免疑惑，她又问道：“要交给我的是？”
　　“一支密符筒。”
　　如此一来，烟栖筠心中的疑惑就更盛了。要知道，她与云暮雪从来没有见过面。这样的举动，令烟栖筠不得不联想到云鸿疏身上。
　　她神情一凛：“少主请将细情道来。”
　　夜郁离全然没有华族公子的那些讲究和禁忌，拽着烟栖筠和星四席地而坐，将云暮雪临别时的叮嘱以及自己如何丢失密符筒的前后俱都表述一番。
　　“掉进了湖中？少主你遣人下去捞不就是了，雪鬼之中当是有不少深谙水性的高手啊。”星四疑惑发问。
　　夜郁离没有立即开口回应她，而是用一种委屈又无助地眼神看向烟栖筠。
　　作为坤域江湖中侠义精神的金字招牌，烟栖筠被人这样注视，自然不是第一次。但是，刚一收到夜郁离的目光，烟栖筠心中泛起的不是气愤或是怜悯，而是一波紧似一波的自责。
　　“唉，”烟栖筠叹了一口气，“那可是星湖。”
　　“二当家，我、我真是……不仅辜负了兄长，还平白地给你添麻烦……”
　　烟栖筠觉得自己的小腹中有一口小火锅，“咕嘟嘟”地、似乎要不顾理智地冒出小气泡来。她防御性地垂下眼帘看着自己靴子上的片片竹叶，同时也在思考孰重孰轻。
　　“少主千万别自责，你也是为了救人呀。怪只怪日常服侍你的人饭桶了些，若是大师姐随行身侧，断不会出这种事儿的。”
　　“彼时二当家要精进武学，不得闲。以后自是可以与我四处多多行走的。”
　　夜郁离笑眼弯弯中的点点精光，令烟栖筠觉得他这句话中有哪处颇显怪异，一时间却又捕捉不到确切的痕迹。
　　“哎呀，大师姐，你快说句话呀，下一步怎么办嘛？”
　　星四叽叽喳喳地将烟栖筠脑中的胡思乱想搅得更加混沌。
　　她像是赌气似的“啧”了一声，强撑出一股果断地劲头作出决断：“先去星湖看看。”
　　“太好了~”夜郁离率先一跃而起，“咱们现在下山，还能赶上城中的浴灯会呢……”
　　他还没能走出去三步，就被烟栖筠挡住了去路。
　　“哪里来的‘咱们’?我刚刚说错了，首先要去的是本宅。我送少主回去。”
　　委屈和无助又将夜郁离灿若星辰的双眸填满，他低声说道：“星湖酷寒荒芜，我自是不想去的。‘你务必要第一时间亲手将里面的密信交给她’，这是兄长的原话。”
　　“所以呢？”烟栖筠觉得自己有些狼狈。
　　星四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架势：“是啊，所以呢？”
　　“所以密符筒必须是要经我之手递到二当家手里才行呀！否则不就是真的辜负了兄长嘛！要知道，我们华族事事时时都要遵守‘行止不得亏于……’”
　　“停停停……打住！”烟栖筠头疼不已，她最厌恶所谓的高祖训诫。
　　“我觉得吧，”星四一本正经地说道，“鉴于你和我都不知道那密符筒长啥样子，少主还是有必要跟着一起去的。”
　　此言令夜郁离暗喜不已：“星四姐姐，若我能得偿所愿，将来必定送你一座雪魄药坊~”
　　“罢了，搞清楚世子留给我的密信内容重要。大不了我届时再将少主送回来就是。”
　　烟栖筠想着，便也不再与夜郁离争执。她施展绝世轻功“波不兴”将二人自雁渡山带到了星湖城。

　　夜郁离是独子。
　　因为父亲与母亲恩爱甚笃，因而他连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也不曾有过。自小在雁渡山，都是雪鬼或父亲的家臣陪侍左右，因而他与长他十岁的夜无光感情甚好。直到永兴五年，也就是武安君薨逝的前一年，他在王宫见到了表兄云暮雪，算是拥有了第二个意气相投的伙伴。
　　夜郁离但凡喜欢上一个人，便会真心待那人，丝毫不存利己的心思。相处之中，更是会细心呵护、不着痕迹地投其所好。他对云暮雪便是如此。
　　从云暮雪踏入邀月山庄的第一天，夜郁离就感受到兄长的心中藏着一个大秘密。既然是秘密，善解人意又颇识分寸的夜郁离自然不会去触及。他总是竭尽所能、高擎热情投入到所有能让云暮雪也暂时不去触及那个秘密的乐事当中。
　　云暮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让夜郁离感到失落之余，还很伤感。
　　他如此热爱这位兄长，以至于为了化解分离带来的思念和焦虑，他将注意力转移到如何破解兄长留下的密符筒。
　　虽然此举显然有悖于“行止不得亏于明德、临世不能自损贵重”的祖训。可是不知为何，他觉得唯有参透兄长的秘辛，他朝兄弟二人再相会时才好情重姜肱。
　　打开符筒出乎意料的简单；其中的内容则着实出人意表。
　　细看之下，离思不再牵萦他的烦恼，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滟滟香雾。
　　“无光哥哥，给我讲讲二当家的事吧？”
　　夜郁离因为少了云暮雪的陪伴，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消沉。夜无光苦思冥想好几日不知该如何取悦他，谁知小祖宗忽然间就多云转晴了，居然还问起了烟栖筠。
　　“少主怎么想起打听二当家了？”
　　夜郁离眯起双目，眺望远黛，若有所思地回道：“凭我之见识，怎么都相像不出来……”
　　“嗨，你当然想象不出来了。他们顽劣，曾经被二当家狠狠教训过，所以才会那般非议二当家。”
　　夜郁离无意解开夜无光的误会，淡淡一笑后，再次要求说说他所熟知的烟栖筠。
　　七岁的烟栖筠到底是因为什么缘由，被星海宫和暗庭雪鬼的长者齐齐认为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习武奇才的，少年夜无光和其他的弟子徒众不得而知。
　　他们只知道两个门派的颓势戛然而止、上上下下的师伯师叔们一扫阴霾，就好比星海宫已然统御了坤域江湖、暗庭雪鬼足以与万用屋分庭抗礼。不过这种喜悦，懵懂的小字辈们感受不深。还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好吃食、新衣裳来得更实在。
　　看着碗里的肉糜粥、听着师叔们兴致盎然的议论，夜无光对烟栖筠产生了好奇。
　　然而，直到烟栖筠十三岁那年，她才再次在众人面前露面。
　　彼时的夜无光在武学之上已经小有修为，看着高台之上波澜不惊的豆蔻少女，竟深深为其凛然无畏的气度所折服。
　　他这才知道，六年间，烟栖筠一直在万年冰筑下的冰宫中习武修炼，无一日不勤谨。若不是突然冒出来一位挑战者，她应是在十五岁出世，并直接继承星海宫掌门和暗庭雪鬼大当家之位。
　　夜无光回忆到这里，难掩面上崇拜、叹服的神情。而夜郁离的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髫年，应是于父母身畔嬉笑玩闹之际，她却要在不见天日的冰宫中一待就是六年。寻常稚童该有的欢愉怕是一样都不曾经历过吧？”
　　“少主你道那挑战者为谁？”
　　夜无光亢奋地声音打断了夜郁离的遐思，他摇摇头表示猜不出。
　　“乃是宗布家的继承人、宗布梅洛！”
　　幼时的宗布梅洛心高气傲。在得知烟栖筠的存在后，竟然独自一人跑来雁渡山要求比试高低。
　　想他一个黄口小儿有恁的本领？暗庭雪鬼自夜无晦往下都将此举当个笑话看。几位长者本想看在他祖父和父亲的面子上，好言将其劝走，却不想得着消息的烟栖筠却应了下来。
　　两人交手不到十个回合，在场众人全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脸上的表情除了讶异就只有讶异。
　　既感喟于烟栖筠的登峰造极，又惊诧于宗布梅洛的天纵奇才。
　　“少主可知宗布梅洛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本领是什么？”
　　“是什么？”
　　“他可将内力炁核化入止水之境。也就是说，任对方武功再高，就算是近在咫尺，都觉察不到他的丝毫气息。自武圣后，也就只有他能做到了。”
　　“对手这么强劲，二当家却还是赢了。”
　　“说的就是啊。”受夜郁离言语间情绪的感染，夜无光也得意自豪起来，“虽然拳脚、兵器、暗器，二人不相上下，但是宗布少主最终于轻功上差了二当家一筹。‘万里横波浪’自始至终都不如‘波不兴’啊。”
　　送走宗布梅洛后，两派长者对烟栖筠做出了新的安排。命她顶着星海宫首席大弟子的名号下山去行任侠义举、整肃江湖风气。
　　“两年的腥风血雨、只影茕孑，换一个‘婵娟刀’的名号，终究是为了谁呢……”夜郁离敛住笑容喃喃道。
　　这一回，夜无光没能领会到少主的真实情绪，他大咧咧地说：“嗨，终归就是为了发扬星海宫。我是觉得咱们雪鬼就这样挺好，也不知大当家终日里在担心什么。”
　　“所以二当家如今再入冰宫也是这个缘由？”
　　夜无光摆摆手，“不知道。十年前她就该承继掌门衣钵，但是不知道因为何事而耽搁至今。期间她去过南境数次，再回来时便突然说要闭关精进。”
　　夜郁离以手托腮，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光忽明忽暗。
　　“嗨，总而言之，二当家的确不是普通女子，但也绝没有什么复杂的心思。武疯子、武痴……大当家和戎策老祖都这么认为。”
　　“几个糟老头子和粗糙的武夫又懂得什么呢。”夜郁离暗自好笑，“她若只是个冷酷的杀手，又怎么会惹得翩跹公子驰情难扼？却不知她会倾心于何人？也不知我何时才能见到她？”
　　相会不期而至。
　　夜郁离庆幸自己坚持随雪鬼赶往冰筑深处。
　　只是一眼，他便肯定，那些日夜在脑海中排演的精彩戏码终于可以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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