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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受刑之后的一整日,李承乾几乎没怎么进食,翌日一早虚弱难支,胃里反酸,饮了药立刻又吐了出来,医官只得命人熬煮一锅浓烂的粥,略放温了硬灌半碗给太子,这才服下药去。
服了药,又咬了牙换过伤药,李承乾尴尬难受地侧卧着。
太子自幼经营的权网——朝臣子弟也好,宗亲手足也罢,如今自然都已做鸟兽散,巴望着迅速和东宫撇清关系是好。便是关系太近难以脱开的…譬如房遗直杜菏二人,也必各自受限,是以如今绝无一人敢来关心他。
望着空荡禁严的东宫,他沉陷在痛苦中,不禁自嘲起来。
他的命运当真在残酷地愚弄他。
他竭力想要保全储位,以保全所拥有的一切美好,可是偏偏就是他的保全之举,使他枉做小人,失去了一切。
若能早早顿悟陛下的一片真诚爱子之心,他绝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但现在一切都已晚了。
好不容易得到了期盼的一切——储君的前程、陛下的宠爱,然而转瞬之间,它们又被全部残忍夺去,只剩下一个残酷的笑柄。
难道这真的是他的夙命么?无论如何兜兜转转,绕不开注定的结果——成为一个世代被唾弃的废太子。
绝望的时候,他会忍不住怨恨储君这个身份。
倘若他不是储君,他根本不必在恐惧下患得患失,根本不必做到最好还是得不到父爱,更不致经历两世的惨痛失去!
如果能用储君之位换得和阿耶回到往日的亲密中去……他退缩地想,他宁愿不要这个储君之位。
但这本身就是不存在的假设,这身份是上天赋予他的,他只能接受。
几日后,蒲州一案彻底宣告结束。
涉事要犯被处腰斩,以平民怨。而东宫的僚属、越王的羽翼,也在天子刻意追究之下贬放了许多。
天子固然痛心,但处置仍冷静理智,一番动作,平息了民怨、重整了风气,更不牵连支党,未致矛盾扩大再生政潮。
就在太子被禁闭的翌日——李承乾后来略出财物,朝不在禁列自由出入的医官打听得知,李泰那日晚间去请安,见陛下闷闷不乐,劝慰着贬损了太子好几句,结果换来正当多疑的陛下勃然作色,厉声训斥,斥问他“有何目的”。
李泰何尝见过阿耶如此疾言厉色,吓白了脸,报复大哥的心思登时荡然无存,哭着辩解……虽然陛下后来宽慰了遭到迁怒的嫡次子,但李泰从此再不多话,开始闭起门来老实读书,连朝中事也不再过问。
不只是李泰,这样做的还有他的师傅王珪——眼见陛下追究前时党争,一番雷霆敲打,他的人不由分说也牵连进去,贬官迁调,虽未牵连到他,官职待遇一例如旧,但也不由得他不心灰冷意、战战兢兢,索性陪着学生一并做起桃花源中人来。
除此之外,东宫詹事房玄龄、太子太傅魏徵,这二人也坐罪于事,被免官罢职于府中思过——但满朝心照不宣,这只是形式上的处罚而已,他们没了官职,人在府中,照样主持着公事,由副手行权,只待过一阵子再官复原职罢了。
至于太子本人……
天子诏令所定的罪名是‘为储不明、黜陟有失,受奸臣蒙蔽’,处置则是‘暂夺监国之权,严令反省,潜心自勉’。
李承乾心知,陛下其实全然明白他如何引入争端、布设党羽、包庇罪人,陛下知道他是元凶首恶,那日极严厉地私下以笞杖惩处他,也是因为如此。
但如今,这明明白白宣之于世的裁决,却是将他这‘元凶首恶’摘作了‘糊涂储君’,纵然夺了他的权,但至少传达了一个再清楚不过的信号——陛下有心回护,自然是绝没有动了废太子之念。
也就是说,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此后,他便好生勤勉克己、尊奉君亲教诲,终将还能同陛下重归于好,重获往日的温馨……吧?
伤病中消沉的太子像是瞧见了一丝曙光,振作起来,用膳也用得多了起来。
吃着吃着,才发现连身边的宫婢都在惊讶地看着他。
他也怔住。
他似乎变了。
换了前世的他,即使陛下给出了种种显然含有深意的举动——作秀也好、暗示也罢,他只会困在内心的恐慌里,依旧做着孤注一掷的幼稚打算。
而现在……他却可以因为一次定罪,便坚定地相信着希望。
经历过一次死亡,两世的政治干戈,不复前世那全然被捧在高处人人冷眼的尴尬稚嫩,他的确变得更加成熟、更具坚韧。
……而他那份坚定的相信,大抵源于那个人曾给他的坚定慈爱吧。
在医官的悉心照料之下,太子已渐能下榻行走,只是仍然不能安坐。
李承乾没有抱怨,始终积极疗愈伤势、调理身体,日日修身养性以抗拒禁闭之中的焦躁,只期待着某一日,敕命传来,解了他的禁,让他能跑到太极宫,痛哭流涕地发誓要痛改前非,然后不管不顾地扑进那人怀里,把一腔积压许久的感情发泄出去,请求那人赐他一个继续聆听圣训的机会——无论这圣训会变得如何严厉。
就这样期待着,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十日了。
他渐渐可以虚坐着,但心情益发急切起来。
终于,他等来了陛下的旨意。
不是解他的禁,而是送还他的东西——文章、笔记、记录、字帖等等……所有象征着他们‘师生身份’的东西,三大箱子,全部,就这样还给了他。
无论他如何不愿意接受、如何拼命地去牵强附会,最终都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人心灰心寒之后的举动。
是啊,那般倾付心血的栽培,日日夜夜,谆谆教诲,满怀期许……换来的却是往心底最深处捅入的一刀。
你已将那人的底线一一冒犯了个遍,从当年的件件小事,到如今震动朝野的大案,百般辜负磋磨着他的耐心,索要着他的退让,最终却叫他的期望破碎,教他骄傲扫地,教他的一腔热情被当冷水残茶般泼了出去。
如今,你又如何还有资格奢求他,在这样的打击之下,再度重燃那几成灰烬的热情,去毫无底线地再次宽容你、接纳你,再次提起信心去教诲你?
你太不受教了,你凭什么?
失神地立在原地,怔怔望着这三大箱子东西,好容易建起的期望再次坍塌——自己似乎已经没有资格再抱着陛下痛哭流涕、认错发誓了。
太子木然地将箱中物事一卷卷翻出查看起来。
满目的教诲之辞,看着看着,他的心情从麻木变得触目伤怀,继而变得心如刀割。
纸上的文字仿佛在这一刻突然有了生命,以他从未注意过的方式,进入时空的变幻,化成了具现的人物、山川、田亩……
那是天子心中的天下。
天下是什么?
天下不是烽火连天、骸骨露野,天下不是盗馁遍地、苦海无边。天下是万方安定、四夷和睦,是仓廪实知荣辱,是安居、是乐业,是从血泪哀嚎中超脱而出的文魂和诗心,是繁华的创造、伟大的乐土、呼唤的民心——是贞观。
他悲哀地意识到,他究竟辜负了什么,毁掉了什么。
他辜负了那人自武德年间就怀有的期望——那是一轮对漫长暗夜深恶痛绝,急于临高普照、光耀苍生的朝日。
他在那人的心中,也正该是一轮崭新的朝日,而绝不该……绝不该亲手将阴霾带到阳光之下。
幼习经史,他总认为,那些经纶讲章的大道理尽是空泛高谈,不如权术实在。
他错了。
他长在深宫,待知事理,耳濡目染乃尊者弄权、深沉血腥的争斗猜忌,以为平常。
即便遭受前世贬斥,到底不曾明白天下因何而乱、因何而安,直到现实打醒了他——蒲州的民怨、朝廷的祸根,比任何教诲的话语都更加深刻地教训了他,原来溃烂如此容易。
仿佛是执迷之后的顿悟——他终于明白天子孜孜追求的究竟是什么。
但他自己呢?
他忽然觉得羞于面对这一切。
他作为儿子,为了权欲利用那人的感情;他作为储君,弃那人的社稷子民于不顾;他作为学生,全不在乎那人的教诲……甚至就在大错铸成之后,在本该弥补的时候,他仍自顾地陷进孩童般的痴妄,毫无担当地仍然妄想着做一个抛弃使命换得溺爱的孬种。
他如何配得上朝日般的期许?
两世为人,至此刻为止,他似乎才真正冷静下来,冷眼旁观着自己——
如今,他是像前世那般做个幼稚的孩子,还是像此前那样做个阴鸷徘徊的懦夫?
还是,像那人期望的那样……
他还有机会,他还可以选择。
他见识过朝日般恩泽治世的君主、见过自少年时代便披荆斩棘浴血经营的强者……好似见过了大海再也不能屈居于小小池塘一样——
他不愿从此做一个废人,令全天下、千秋万代耻笑。
散落满殿的纸卷、书册被风吹得哗啦响动,甚至有几张已飘飞起来,牵动了太子的视线。
他的视线终于落在了殿侧的刀架之上。
自案发以来他就没有闲心去顾及的那座精致刀架,上面正挂着两把刀。
天子所赐的仪刀——宛如朝日般光明的寄望。
馋臣所献的障刀——掩藏在光鲜下的诡诈权术。
二刀并排,一样的精致美观,却又如此泾渭分明、不虞天渊。
如何取舍,岂非显而易见么?
他走上前去,取下那把障刀,奔至殿后的池塘边,扬手一抛——
水花四溅,金器沉塘。
阿耶,儿今日沉刀明志,自此弃绝愚暗,仰循明镜……
东宫的宫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颓废了几个时辰的殿下,竟然重获新生般振作起来,命人将箱中的朱批一张张裁下来,贴满了整个寝殿。
然后,铺纸研墨,虚坐案前,提笔落下洋洋洒洒万余字的《谢罪表》,满载着一腔‘去日不可追,来日尤可期’的恳切之情,写至夜色降临,方才停笔,差人奉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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