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园记

　　又过了六七日，官船到京，映雪在码头登车，径直去往侯府。
　　武靖侯陈辅，开国元勋之后，世袭伯爵。陈辅因景盛初年镇压大藤峡盗乱有功，得侯爵，三十余岁便跻身朝堂勋臣之列，钻营十余载，荣宠日盛。侯府在城东，占地三十余亩，厅殿楼阁、嵘峥轩峻，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隐有蓊润之气。

　　侯夫人领一众内眷迎映雪于二门外，执其手引入内堂，甚为亲厚。侯夫人年长映雪十余岁，在映雪的印象中，她如姊如母，然数年未见，她已是掌管一大家子的侯府主母，言行举止自有一股气度威严，也平添了几许陌生感。
　　“囡囡，你在想什么呢？家里可还住得惯？”
　　“还好。”映雪笑答，她这屋里已放了冰炉，虽处盛夏，却无多少炎热之感，比之老家那树荫遮蔽的小厢房，不知强了多少。
　　“父亲说他晚上过来。”
　　“好！”
　　“他的新夫人有身孕了，咱们多体谅些吧。”
　　“嗯。”

　　余绵当晚并没来，他直到第二日晨间才来见映雪，映雪来不及整理，急忙到前头见父亲，然只寥寥几句话后他便匆匆离去。
　　“雪儿，你知道对女子来说，什么最重要吗？”侯夫人望着父亲的背影，幽幽问道。
　　“什么？”
　　“女子最重要的是得找到属于自己的依靠！”

　　侯府的花园很美，假山池塘、亭台楼阁、花草树木皆有章法，但映雪看久了，只觉得单调乏味。侯夫人每日打理府中上下，看顾子女，时时还要出去应酬走动，总是很忙碌！映雪和她出去过两次，一次是去宫里给贵妃请安，一次是去已故的大姐姐家，但那些地方规矩大，人人都说些场面话，也是无甚趣味！后来，无论侯夫人再如何相邀，映雪也不去了。她宁愿每日待在府中，看书写字弹琴钓鱼，她已打定了主意：等过了这夏天，立马回老家去。

　　映雪没有忘记祖父的交代，她挑了一天，起了个大早，亲自送信去荣公府。轿子行在长街上，映雪打帘儿瞧着街上的景，许是在侯府待久了，这车来人往、喧嚣市井中也透着一种新奇！
　　这京中的热闹繁华，实在不是其它地方能比的，冉娘与白樱边瞧边议论点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映雪难得欣喜，却又想起前些天看到的运河两岸：除了几处热闹些的码头、集镇，满眼尽是光秃的黄土沟垄、田里零星劳作的农人……璟公刚好外出，接待映雪的是公府的四老爷曹薇，映雪将信捧出，请其代为转递。
　　归途中遇一街角茶肆，映雪让轿夫驻足，自进店喝茶。两盘果子、一碟瓜子花生、一壶茶水，冉娘细心擦拭好茶碗后给自家姑娘倒上茶水，映雪则专心听堂中客口里的大事：
　　“哎~胥侯，当世英雄，如今也死在了鞑靼人手里，可惜呀！”
　　“听说是上边儿和鞑子有勾连。”说话之人说到“上边”这两个字时，特意很小声，悄悄指了指上头。
　　“我有个朋友，在西安府做买卖，对西塞之事甚是清楚！他说这西塞野心很大，一边在归化城跟鞑子硬碰硬，一边跟边军角力，试图自个儿吃下河套。你们想想，哪有这么干的？这么干哪儿能不出事？如今胥侯父子战死，大军折损了二十多万，算是大伤元气咯！”
　　“你莫要胡说了！西塞才多大点地方，能有这么多兵？”
　　“我怎的胡说了？这西塞连着东西商道，胥侯又善养民屯兵，如若不然，他们敢这样打仗？”
　　“诸位，听我说！这世事如棋局，这棋局上有几方势力，如朝廷、北边蛮子、西塞，他们各执一方，互相倾轧、角逐绞杀。依我看，目前还没有哪一方能压倒一切！”一人执杯，儒生模样，朗声如此说道，堂中客觉之有理，争论稍减，这儒生接道：“胥侯领西塞二十余年，无忤逆无道之举，此番出兵河套，攻的也是鞑子，朝廷……罢！不能说也。”话音未落，另有一儒生高声反驳道：“无忤逆无道之举？兄台此言怕是不妥吧！西塞若是跟朝廷一条心，早就把鞑靼人赶跑了！”此言一出，堂中人莫能对，这人便又说道：“话说回来，西塞这次伤了元气，倒是便宜了鞑靼，对咱们汉人终归不是什么好事情。”
　　“这话在理，只怕鞑靼人以后更加嚣张，朝廷呢！还要苦一苦百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说话小心些！”
　　……
　　人群散去，之前火热的争论，终是意兴阑珊地结束。映雪愈是揣度，脑子却愈加混沌，冉娘劝她：这都是男人们的事，莫要多想！映雪听了，无奈摇了摇头，再吃两口茶，打道回府。

　　办完这件事，映雪与侯夫人提出要回钱塘，侯夫人只再三相留，又是请戏班相娱，又是带映雪外出游玩，甚是殷勤！映雪不好驳她面子，只得继续一天天住下去。
　　又过了十余日，武靖侯陈辅归京。

　　“兹闻大学士余松之后，户部右侍郎余绵之女余映雪，温良敦厚、品貌出众，侍奉祖父多年，孝悌忠信，朕躬闻之甚悦。今宁王已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映雪待字闺中，与宁王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钦将余映雪许配宁王为妃，不日完婚。钦此。”太监高声朗读完圣旨，将圣旨交给映雪，再三道贺！陈辅夫妇忙请其上座，恭敬奉上银袋，气氛甚是融洽祥和。
　　映雪捧着那上好蚕丝织锦、祥云瑞鹤的圣旨，只觉烫手！侯夫人过来扶她起身，笑容满面地说着吉祥话儿，她一个字都不想听。她茫然四顾，目光落在了门内的冉娘白樱身上，她们张着嘴巴，正怔怔看向她。
　　“宁王是谁？”
　　“宁王是陛下新封的西塞之主，胥侯次子朱柏。”那太监笑答，用了口茶，起身又道：“姑娘自此就是皇家人了，以后凡事须以朝廷的利益为重。”
　　“胥侯新丧，如何不日嫁娶？”映雪忽如此问，武靖侯闻言大惊失色，当即斥道：“不得无礼！这是司礼监的王公公，是陛下的钦使。”王公公冷哼了一声，阴沉沉地说道：“姑娘难道还敢抗旨吗？看来姑娘得多学些礼仪规矩了！”说罢，拂袖而去。
　　“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映雪幽幽问道，武靖侯冷哼一声去往后堂，侯夫人先是责备映雪，后又温言安抚，只说什么“皇家人”、“飞黄腾达”、“王妃”云云。映雪呆立了一会儿，默默往外走，侯夫人在她身后唤，她似没听见一般……
　　待嫁的映雪总是怏怏的，连入宫谢恩、挑选媵女陪嫁之物，也是心不在焉！侯夫人只得从旁协助、提点她，总之是既全了礼节，又照应了各处。官运亨通的余绵，也带着大着肚子的继母到侯府，他先是勉励了映雪两句，进而大谈皇家恩德与女子之三从四德，酒愈浓、兴愈盛，大醉而归！

　　映雪想过偷偷跑回去找祖父做主，却怕祖父为难，想跑到天涯海角，可普天之下皆为王土，只怕还会连累无辜。她很想念祖父，想把所有的委屈都告诉他，想念与委屈落在纸上，却只有一句话：
　　“祖父，不孝孙女映雪拜上，孙女即将嫁往西塞，珍重！珍重！秋夜。”
　　映雪伏在桌上大哭，任凭冉娘如何劝，仍是止不住伤悲！忽而，有人来报：曹璟公过府，特请姑娘去正堂一叙！
　　灯火退却夜色，璟公于中堂高坐，身畔是与映雪有过一面之缘的曹四老爷。武靖侯夫妇在旁亲侍，仆妇分立内外，皆甚恭肃。
　　“余氏映雪，拜见璟公！”映雪伏地叩首，行大礼。
　　“请起！”
　　映雪起身看去，布袍灰发的璟公正微笑着看过来，老人家慈眉善目的样子，和她的爷爷很像！

　　“信已收到，你祖父身子骨还好吧？”
　　“得四邻照顾，还好。常有客来访，也常去书院讲学。”
　　“好，我们大概有十年未见了。”
　　“他时常提起您，赞您才思敏捷，远胜于他。”
　　“呵~这个老家伙。”璟公一句笑骂，映雪不禁嘴角上翘，璟公又说道：“你这丫头，别人这么说你爷爷，你还笑！”映雪不置可否，只低下了头，璟公起身走向她，口里吟道：“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丫头，可否陪老朽出去走一走？”
　　“好。”
　　屋外，明月皎皎，照亮人间，正是一年之中最爽朗温和时节。武靖侯夫妇欲提灯随行，被璟公婉言拒绝，一老一少不说什么话，慢悠悠地走到侯府大门外影壁下。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孩子，你可知这两句出于何处？”
　　“出自魏武帝乐府词。”
　　“是矣，你知道陛下为何忽然选你为宁王妃吗？”
　　“映雪不知。”
　　“余公素有清名，曾救国于危难，为士林之领袖，你是余公教养成人的，配与西塞之主正合适。倘若没有这场劫难，这桩婚事的确是一桩良缘。”
　　“您说的劫难是？”
　　“春夏河套之战，朝廷趁着西塞与鞑靼正面交锋之时，偷袭西塞固原、榆林二城，领兵攻固原的就是你的二姐夫，武靖侯陈辅。”映雪听罢，痛苦得闭上了眼睛，璟公继续说道：“胥侯与世子朱松战死沙场，西塞损兵折将，此时把你嫁过去，若西塞受之还则罢了，若不受，就是授人以柄，有些人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映雪放心不下祖父。”
　　“好孩子。”璟公说着，拿出两块玉给映雪，映雪稍稍犹豫，恭敬接过，只听璟公继续说道：“这两块玉是我亡妻留下的，这块绿玉送给你，那块白玉帮我带给你将来的婆婆。我老了，事事难以周全，你祖父那边我会尽力照顾。”映雪瞧着手中的玉，对璟公说道：“您是我祖父的好友，便是我的叔祖公，长辈赐物，晚辈理应收下，妥善保管。然而亡妻之物，何其特殊……”
　　“民间嫁娶，也讲究个三媒六聘，就当是给我的外孙准备的聘礼吧。女儿出嫁时，也是如你这般年纪，那么远，远到再难回还。所以，再贵重的礼你也受得。”
　　“是。”

　　明月清风中，璟公登车，缓缓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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