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

　　景行跟在小江愍身后。
　　江慈带着他去了离家不远的集市，其实不是很热闹，但江愍显得莫名局促。
　　他似乎不怎么适应人多的地方。
　　“三三，糖葫芦吃吗？”江慈路过扛着糖葫芦的小贩，俯身问他。
　　“我......”
　　“老板，给我来串糖葫芦。”不待他回答，江慈买下了一串糖葫芦塞到了他的手里。
　　“谢谢阿姐。”江愍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
　　酸酸甜甜的，很寻常的味道，但他很喜欢。
　　他跟在江慈身后走到了一个僻静的小摊，摊子上卖着各类奇巧物件。
　　江慈很有兴趣地打量起了小摊上的东西。
　　“好吃吗三三？”景行冷不丁出声。
　　“唔......”江愍似是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把咬了一口的糖葫芦向后藏，好像他撞破了什么一样。
　　“放心吃吧，我不和你抢。”景行眉眼含笑。
　　“没有，我不是......”他又把那串糖葫芦拿了出来。
　　他只是觉得让一个陌生人瞧着自己吃东西很失态而已。
　　江慈在和卖奇巧小玩意儿的店家攀谈，目光并没有转向这边。
　　景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红着脸想要辩解的样子，忍俊不禁。
　　没想到小时候的江愍逗起来这么有意思。
　　“你真可爱。”他伸手戳了戳江愍鼓起来的半边腮帮，笑道。
　　“阁，阁下莫要说笑......”江愍听了他这话只觉得脸上要烧起来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有说笑啊，你就是很可爱。”景行故意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江愍决定岔开这个让人尴尬的话题。
　　“我说过了，我因你而在，”景行又笑，“不是诓骗你，你希望我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
　　“所以放心吧，我不是什么妖邪，不会为非作歹，在旁人眼里我和空气没什么差别。”
　　“我独自一人，背井离乡，走了很远的路，吃了很多的苦，又不知道等了多久，才遇到的你，只有你能看见我，你不会出卖我吧？”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可怜兮兮，但又莫名地令人哀伤。
　　江愍沉默半晌，最后硬梆梆道：“我应该叫你什么？”
　　“阿行，”景行展颜，“你喜欢叫这个。”
　　江愍没怎么听懂什么是他喜欢叫这个。
　　“去找慈姐吧，总对着空气说话旁人要疑心了。”景行推了推他的肩膀。
　　“嗯，”江愍点头，“阿行......哥哥。”
　　“......”
　　“但愿你醒了之后不会后悔。”景行的表情变换莫测，喃喃道。
　　江愍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也没看懂他那一脸牙酸的表情到底是怎么了，不过鉴于景行本来表现得也不是很正常，他懒得多问，转身去找江慈了。
　　江慈在奇巧铺子上给他挑了个会跳舞的大头娃娃，丑得离奇。
　　“你看，是不是很丑？”
　　江愍皱眉看着她，并不是很想伸手接下来。
　　“哎呀，好看的物件遍地都是，这样丑得万里挑一的可不多见，你说对不对三三？”
　　她永远歪理一堆。
　　江愍皱眉收下了那个大头娃娃。
　　“师妹？”
　　远远的有个男声传过来。
　　“真的是你呀师妹。”声音由远及近。
　　景行皱起了眉头。
　　虽然年轻了不少，但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秦熠。
　　他怎么会在这？
　　他们这么久以前就认识？
　　景行忽然有了一种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的荒谬感。
　　而他是那个小孩。
　　景行对秦熠的印象不算好。
　　他能隐约感觉到秦熠与当年江慈的崩溃脱不了干系，但苏家始终三缄其口，加之知情人接二连三的故去以及薛靖远对局势的考量，当年的事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景行兀自出神，而江愍已经走到了江慈身边。
　　“诶师妹，这位是......”秦熠笑着开口。
　　“啊，这是前些天刚拜入门下的小师弟，我看他老是一个人待着就带他出来转悠一圈，”江慈笑着拉过江愍，“这是易骁师兄。”
　　景行面上神色如常，心下翻江倒海。
　　易骁？
　　秦熠以前竟然是江家的门徒？
　　改名换姓不难理解，毕竟江家明面上除了被逐出家门的江慈已经不剩什么活人了。
　　他此前的确试图翻过秦熠的底子，但结果却是秦熠清白得就像沈煦攒了那么多年的积蓄一样——一干二净。
　　一介散修，因为战场上表现卓越，救下了苏家的幺女被家主赏识，入了苏家的门，后来更是成了苏家的异姓长老，还娶到战场上看对眼了的苏姑娘。
　　秦熠在众人面前一向正人君子得不能再正人君子，除非江慈求到监察司门口让他主持公道，不然景行没有盯着他的理由。
　　显然，江慈不可能这么做。
　　她甚至咬死了不肯说。
　　她不愿，景行也没有办法。
　　更何况还有苏逸尘，总不能闹得太难看。
　　那边，江慈和秦熠相谈甚欢。
　　相谈甚欢......
　　“我生平最讨厌你们这样张不开嘴的了。”景行附在江愍耳边，咬牙切齿。
　　江愍：？？？
　　他张了下嘴。
　　景行：......
　　不是这个意思。
　　“这步摇和师妹甚是相称。”秦熠笑得温温柔柔。
　　“是吗？”江慈看上去心情甚好，“好看吗三......师弟？”
　　江愍没反应过来，景行轻拍了他一下他才连忙点头。
　　秦熠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江愍，却也没说什么。
　　“前面有傀儡戏，师妹，还有小师弟想看吗？”秦熠笑着开口。
　　“你想看吗师弟？”江慈揉了揉他的头发。
　　江愍其实不怎么想去，但江慈应该是喜欢的，出来一趟也总不好扫了她的兴，点头应下了。
　　“那我们走吧，晚些时候师兄还能请你们吃饭。”秦熠笑道。
　　“啧，他该不会是在打慈姐的主意吧？”景行走在江愍身边，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嗯。”江愍抓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传音道。
　　“你还会传音？”景行惊奇。
　　传音术虽说简单，但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学会也绝非易事。
　　他七八岁的时候还趴在地上啃土呢。
　　“阿姐教的，方便她和我在被父亲规训的时候，嗯，暗度陈仓。”
　　景行低低地笑。
　　笑够了，他才想起正事：“你刚刚说这人和慈姐怎么回事？”
　　“他挺喜欢我阿姐的吧，之前听洒扫庭院的仆妇们聊天时提到过几次。”
　　“慈姐倒是从没提过这段。”景行摇头。
　　大概是觉得不值一提吧。
　　“你看上去比我阿姐大了很多，”江愍又拽了拽他，“而且直接叫慈姐，为什么？”
　　景行嘴角抽了抽。
　　我是你们当中最年幼的你信不信？
　　“我因你而在，你的姐姐当然也是我的姐姐。”他答得一脸真诚。
　　虽然怪怪的，但好像很有道理。
　　江愍点了点头。
　　景行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捉弄小孩的愧疚感。
　　傀儡戏没能看成，因为半道出了点意外。
　　前方的人群忽然变得混乱，惊恐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集市，推搡着四处奔逃。
　　江慈下意识把江愍护在怀里，艰难道：“发生什么了？”
　　没有人回答她，只是推搡着远离。
　　很快她就知道发生什么了。
　　刺目的红。
　　鲜血和着水珠一滴一滴顺着少年手里的冰锥滴落。
　　他跪在地上，眼前是另一个男人死不瞑目的尸体。
　　似乎在疑惑为什么顺从的羔羊会突然暴起。
　　但他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了。
　　少年直起了身子，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然后直直地朝着江愍走了过来。
　　走过的地方拖下迤逦水痕。
　　这少年是，溯洄族人。
　　不能让他靠近江愍。
　　绝对不能！
　　景行脑中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且越发强烈。
　　动作比念头快，他飞身挡在江愍身前，驱动灵力就要把那少年掀出去——“嗡”的一声闷响，暴起的灵流好像被什么东西吸收了一样，巨大的斥力来袭，震得景行一阵耳鸣。
　　为什么会排斥他？
　　对，这里是......
　　是......
　　“幻......溯......”熟悉的声音在脑中开始回荡。
　　他猛地回神，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额角。
　　“怪了，方才是谁拦了我一道？”他喃喃自语。
　　“啊，还是没能转过弯儿来啊，”铃使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陷在了溯洄里的人可没那么容易回过神，你又是何苦来哉？”
　　“他拦住了那族人朝圣，你就不会暴露于旁人的视野之下，至少在他的眼里你还能过一个安稳的童年不是么？”
　　“虚妄终究是虚妄罢了。”
　　江愍垂眸看向水镜，一切都和记忆中并无二致。
　　江慈紧张的神情，少年虔诚的跪服，自己控制不住恐惧而变化的瞳孔......
　　以及混乱之中，易骁制服那少年后又瞥向自己的一眼。
　　阿行即便是出手也只能在泡影中延缓一切的到来而已，甚至会让他自己越陷越深，毫无必要。
　　“何必和过去过不去呢？”他轻笑一声。
　　“你的选择还是一如既往地无趣，”铃使支颐，“你出手阻断了他改变一切轨迹的可能，逼着他只能当一个看客——是步好棋，但作用有限，他终究还是会渐渐忘却自我，迷失其中的。”
　　“但这真是神奇，他对自己的命运漠然，却对你的过往抱有如此浓重的探究之心，到底是为什么呢？”铃使显得兴味盎然，“我有些舍不得抹消他这样有趣的生魂了。”
　　“阁下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口蜜腹剑。”江愍根本不欲搭理他的自说自话。
　　“有趣，但也仅止于此了。”铃使走到水镜前，轻嗅那一炷即将燃尽的香，“三炷魂香燃尽，他便会沉沦于溯洄之中了，而你......”
　　他俯身平视江愍淡漠的眉眼：“好像也不会总是最后的赢家呢。”
　　他没有，抑或是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那炷正燃着的魂香，已经许久未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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