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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围
深夜,玉门关。
将军府内烛火“哔哔啵啵”地晃动着,微弱的光影打在陆盛脸上,加深了他眉心的皱纹。
侍从端进来一盘大饼,搁在铺着布防图的斑驳木案上,劝道:“您都两日没吃东西了,好歹多少用点吧。”
陆盛摇了摇头,“北戎人兵临城下,这几日斡旋下来,我们马疲粮尽。大家都在饿着肚皮打仗,我不好独自享用,你拿下去分了吧。”
何屏说道:“大皇子和林将军不日便到了。只要他们一到,我看那帮蛮人还有没有胆子在我们的地盘上撒野。”
陆盛面色仍旧沉郁,他这两天总是没由来地感到心慌。他看着布防图,镇定地下令,“北戎人以游牧为生,他们对粮草的渴求远胜于我们。方才斥候来报,岱钦带着人马频频游走于我们的粮仓附近。他的作战手法和他老子乌尼日不一样,这狼崽子喜欢搞阴的,极有可能想要通过截断粮草来快速得胜。何屏,你带支小队去堵他们,切记,不可恋战。”接着,他凑近何屏耳边低语几句。何屏狡黠一笑,“这次一定要叫他们有来无回!”
何屏走后,亲兵匆匆进来,禀告道:“将军,敌人夜袭!”
陆盛像是早就预料到此事一般淡定地点点头,修书一封,交与亲兵,吩咐道:“林将军和大皇子快到了,你去接接他们,顺便把这信带上,亲手交给林将军。”亲兵带着信走了出去。
陆盛提起座旁搁置的长枪,出府上马,匆匆向城楼赶去。
城中百姓早在几天前便被他组织着迁往平沙郡躲避,此时街上空荡荡的,只不时传来伤兵们低弱的呻吟声。他用力地闭了闭眼,一鞭抽下,马儿加快了速度。
马儿刚在城门附近停下,一只腐烂羊尸便从天而降,生生砸在他身侧。一个士兵拿着火把走来,点燃了羊尸,主动禀告道:“将军,这羊尸是北戎人拿投石车扔进来的,所幸最远也砸不到住宅区,扰不了养伤的兄弟。”
腐肉聚集地多了,便极易生出瘟疫来,好毒的法子。
陆盛嫌恶地移开眼,“做得不错,将这些都焚了。现在战况如何?”士兵答道:“他们先在城墙下垒了很高的土块,爬上土块后再用钩索上墙。不过,只要一发现钩索,我们就把它割断了。”
钩索好办,土块难解。一旦北戎人将土块垒至城墙的高度,那么铁骑便会长驱直入,城中区区数百人根本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踏破玉门关。
他迅速走上城墙,“别光用投石车,放箭!瞄准拿着土块的人射!”话音刚落,一支支箭羽上浸满了油脂的火矢自士兵手中飞了出去,点点红光在空中流过,照彻长夜。
可再亮也是夜晚,士兵们看不清目标,火矢自然也落了空。城下草野燃尽,敌方却伤亡甚少。陆盛见状,咬咬牙,“继续!不能让那帮孙子上来!”
可会火攻的显然不只有他们,一袋袋鼓鼓囊囊的生牛皮自城下飞来,撞到粗糙的石砖后瞬间破开,大量的油脂淌出,浸润着砖面。随之而来的是攀着钩索而来的敌军扔出的火把,它遇油即燃,火势汹涌肆虐,立时吞噬了数条鲜活的生命。
“水——取水来!”边境一贯少雨,哪里有大量的水可以调用?
士兵们哀嚎的声音不断在空中回荡。
不能再打了。
陆盛沉痛地闭了闭眼,走到城墙边上,插上了白旗。
士兵们纷纷劝阻,“将军,不能降啊!玉门关是中原门户,一旦城破,蛮人将长驱直入。他们的手段您是知道的,届时我们身后的父老都将死于弯刀之下!”
陆盛看着城墙下退去的北戎人,沉声道:“这是暂缓,是斡旋。我将亲自前往敌军帅营,与乌尼日议和。我定不会让铁蹄践踏中原,还请诸位信我。”
死寂般的沉默在混着烟雾与血气的空中蔓延,他们都不愿接受这个命令。烈火还在肆虐,他们都没有退下城墙,但碍于军令,他们也没有继续抗敌,只是站在原地任由火焰炙烤。
这是一场他们与陆盛之间的较量,是他们对于这个命令的无声抗议。
陆盛眼眶潮湿,低喝道:“都给我回去!这是命令!”士兵们深深看他一眼,还是不情不愿地下去了。
陆盛叹了口气,缓缓走下城楼后打开城门,孤身向敌军帅营走去。漫天星河闪烁,周身草地火焰肆虐,他披着一身月辉,淡声同一位军士说道:“我乃玉门关守将陆盛,特来此与贵军元帅和谈。”
那人警惕地打量着他,和同伴耳语片刻后跑回营中。片刻后,他小跑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眉目深邃的中年男人。
陆盛有些讶异,乌尼日居然肯出来同他面谈?他一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也忘却了寒暄。
乌尼日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轻飘飘地瞥了眼远处残破不堪的城墙,“陆盛,你要同我们议和,但是你似乎没有能让我心动的筹码。”陆盛回过神来,开始阐述早就烂熟于心的说辞,“只要你能撤兵,我朝愿献上粮草布帛作为交换。”
乌尼日皱了皱眉,身上的兽性显露出来,用一种狩猎者的目光锁紧了陆盛,“陆将军,我敬重你,方才出来见你。但你要是再如此没有诚意,我不敢保证你能不能完整地回去。”陆盛与他交手多年,知晓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因此完全不在意他说的话。
他暗自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天上的星子,缓缓道:“乌尼日,曾经你是北戎名不见经传的小将,我是林将军手下副官。现在你当上了元帅,我也升任一方守将。你我对手多年,始终未分胜负,你觉得我会轻易认输吗?”
乌尼日瞳孔骤缩,“你,不好,有诈!”话音刚落,一个衣衫褴褛、面上脏污的小军士跑了过来,叽里咕噜地禀告着,乌尼日的面色越来越差。
陆盛在玉门关呆了很久,听得懂北戎语。北戎的后方粮仓被烧毁,盟友九方族被常胜军围攻,现下处境十分不利。他志得意满地一笑,“乌尼日,光会猛攻可不够,智取才是上策。现在,不知这些筹码能否让你我二人坐下详谈?”
乌尼日气红了眼,“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陆盛为打消他们的疑心,故而没带长枪。他八风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军士绑缚。
乌尼日狐疑道:“你为何不挣扎?”
陆盛回头看了眼死气沉沉的玉门关,那里本该灯火连昼、人声鼎沸。
他回过头来,笑道:“能以我一人换来整座城,乃至身后的千千万万人,这不管怎么算都不是赔本买卖。况且我赢了你,成全了我最后的心愿,我甘愿赴死。你要杀便杀,动作麻利点,毕竟杀伐决断才像你的作风。”
这番话有些长,乌尼日梳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
乌尼日用弯刀割断了陆盛身上的绳子,“此次是你占了上风,但你还没有赢。你回去吧,你我总有决出胜负的那一天。”
陆盛毫不意外,坦然向营外走去,他一身轻松地走到玉门关城下,惊喜地看见了林晖正与何屏一道站在那里等他。他快步走了过去,单膝跪地道:“将军,您回来了!”
林晖扶起他,“小陆,这次退敌,你功劳甚大,我会向陛下禀明。”何屏在一旁憨厚笑道:“林将军,你说我们陆哥怎么想出的这些主意。让我兵分两路,一边缠住岱钦那个狼崽子,不让他抢我们粮草,一边偷偷绕到后面把北戎人的粮仓给烧了。一想到那几个蛮人脸上的表情,我就要笑出声来了。”
林晖点点头,“方法不错,只是下次不许那么冒进了。大殿下带人在假意攻打九方族,乌尼日扛不住压力分军支援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你不必假作投降、孤身涉险。一将难求,你对大汉、对玉门关都很重要。”
他拱手道:“下官知错了。将军,乌尼日这次吃瘪,下次必会卷土重来,我们须得加强警惕。”林晖点点头,带着二人向城内走去,“你们随我去部署接下来的战术。”
陆盛简明地阐述了眼下战况,随后询问道:“将军,我们接下来应该怎样部署?”
林晖思索片刻,指尖停留在布防图上的一处,“现在北戎军乱,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乘胜追击。据我所知,北戎与我们的‘铁桶’防御不同,他们会将主要兵力聚集于乌尼日所在的主营。骑兵营兵力较为薄弱,我们可以派出五千人去迂回攻打这儿,不求胜,只为再次分散主营兵力。而后,便可直捣黄龙,取下乌尼日首级。”
陆盛有些诧异,“可这重复的调虎离山之计,寻常人都不会重蹈覆辙,乌尼日还会上当吗?”林晖意味深长地一笑,“乌尼日是个直肠子,他确实不会轻易上当。但我问你,岱钦何许人也?”
陆盛不假思索,“岱钦阴险狡诈、嗜杀多疑。”话音刚落,他恍然大悟,寻常人是不会上当,但岱钦总会比寻常人深想一些。
何屏问道:“那要是乌尼日不让岱钦出来呢?”林晖笑笑,“这个年纪的小伙子最是好面子。岱钦才上战场不久,肯定是想做出些成绩来的,最好是超过他父亲。”
他此计,离的不止是兵力,还有人心。
陆盛愁道:“那要派何人去呢?让岱钦上当,那必然要是个名不见经传且有些身份的新人,本来大皇子是最好的人选,可惜他还在和九方族人纠缠。”
林承元从门边探出个脑袋,“陆哥,我可以的!”陆盛扬了扬眉,“阿衡,你好端端的京城不待,非要回来吃沙子?”
林承元笑了下,“美酒佳肴哪有大饼洋芋让人心安。好了,不扯这些了,我可以去缠住岱钦的。”
玩笑归玩笑,他是林晖夫妇的独子,陆盛哪敢真的让他涉险,随意找了个由头糊弄道:“你小子刚回来,路都摸不清吧。这次先算了,下次陆哥一定让你去!”
但这次退敌后,北戎必会花很长一段时间去休养生息,下次作战不知要等到何时。他想要告诉他们,他不是缩居京城的纨绔,他能够与他们并肩作战。
他正色道:“陆哥,我是认不清路,但军中的弟兄们肯定认识啊。有他们带路,我肯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见陆盛还是不肯轻易松口,他的目光也渐渐黯淡下来。林晖见状,适时开口道:“你也大了,出去锻炼锻炼也好。记住,这只是诱敌,切莫深入。”
林承元笑道:“遵命!”说罢,一溜烟似的随何屏去召集士兵。
陆盛犹豫地看着林晖,“将军,我知您望子成龙,可阿衡毕竟未踏足过沙场,这会不会......”林晖解释道:“他是我儿子,早晚都是要上战场的。这只是简单的挑衅与引诱,他若连这点都做不好,干脆就不要回来了。”
其实他也有私心,纸上谈兵没有意义,他想要林承元在实战中真真切切的学到东西。
陆盛指着布防图说道:“还有一点,若我们领兵出城攻打敌军主营,那我们城中不也兵力短缺吗?北戎不止九方族一个盟友,届时若是我们被偷袭,前后合围,那就连一线生机也没了。”
林晖拍拍他的肩膀,径直往府外走去,“所以更要出其不意,除非乌尼日是先知,否则他们其他同伙便来不及赶来救他。两军交战,攻心为上。小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陆盛想了想,决定不再计较此事,迅速提起长枪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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