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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细柳抽枝,新燕南回。惊蛰过后,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场春雨,再寻不到冬的痕迹。
崔衡负手立在窗边,仰头看落日挂枝,绮丽的颜色铺满天边,赤橙的云雾辉映淡紫的天光,一行大雁飞过。
“快到春分了吧。”
正来屋里加炭的为学听到崔衡这话,停下来回道:“是,再有七日就是春分了。”
说完,为学悄悄看了眼崔衡的背影。
明日清晨,碧落关守军就将启程,今日陛下召了一些近臣给叱英将军送行,主子没去。
为学近日受了为礼的点拨,觉得自己好像对主子与谢将军懂了不少。要按为礼的说法,主子不是不想去,而是不能去,毕竟在世人眼里,主子和谢将军还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为学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今夜谢将军会不会来。说来也是,怎么谢将军总挑深夜来,跟见不得人的私会似的。
他颇有些幽怨地想,可不嘛,可不是见不得人嘛。
崔衡走到案前坐下,提笔临起字帖来。
“今晚抄十遍清心经。”
“啊?”为学猝不及防被罚了一道,再没空乱想:“主子...”
崔衡头也不抬:“还有,再跟为礼私下议论,你们二人就回博陵守祠堂去。”
为学彻底闭嘴,主子不会平白威胁人,那都是来真的,他可不想被罚回崔氏老家。
他麻溜地给炭盆了加了足足的炭,炭火烧的旺,屋里才暖,能让主子心情好点。
门关上,崔衡看一眼漏刻,继续不紧不慢地临着笔帖。
临着临着他忽地觉得好笑,他的生活就像一湖死水,连打发时间都仿若在上刑。
无声的孤寂最是折磨,他受了许多年不曾觉得难捱,但自谢清回来这月余,寥落再也没法忽视,时时盘绕于他,怎么也驱散不了。
崔衡没办法静心,索性扔了笔,坐在案前慢慢等。
落日坠入地面不见,圆月皓然当空。
没有人点灯,四下沉默得没有声息。
直到有不加掩饰的脚步声从院门外传来,这脚步声渐重,传递着主人不耐烦的声音,打破了崔衡周身环绕的戾气。
仆从给她引着路,应该有一盏灯悬在她面前,她肯定双手抱臂,一面走一面打量,再嘲讽地说一句:“阴森森的跟地陵有得一拼。”
脚步声停了,仆从退下,她踏入院门,一定是先站在那自我说服一阵,再踩着步子慢慢地走过来,踢踏的足音里写满抗拒。
崔衡轻轻笑起,笑谢清千百般不情愿但又不得不来寻他。
他觉得自己恐怕是疯了,竟十分期待见到谢清嘲讽的神情,那么鲜活。
预料中的破门声,谢清迈入,先不满地说:“相府是连灯油钱也要省吗?”
明明只有一句话,明明只是她一个人,崔衡却觉得整座府邸突然有了生气。
谢清见一个人影坐在黑暗里,借着月光、凭着眼力找到灯盏,将灯点上,回过头,对上崔衡寒澈如星的眼。
一回生二回熟,对待崔衡这样不知所以的表现,谢清已经学会了就当他是犯病。
这回她也懒得翻墙了,又没人拦她,她吃饱了撑的不走正门,料崔衡也已经将不长眼的人撤走了。
宴上吃得有些多,谢清摸了摸肚子,不想坐下,打算站着消消食。
屋里二人一坐一立,以一种奇怪的姿态保持着诡异的平静。
崔衡迟迟不开口,谢清“啧”一声:“怎么着,我陪你在这站到天亮啊?”
崔衡弯了弯眉:“也不是不行。”
“...”
谢清松了松腰间的系带,这下舒服了一点,她看向崔衡问道:“送我那么大一份礼,崔相要我怎么还啊?”
崔衡没正面回答:“将军可满意这大礼?”
谢清理所当然地点头:“满意啊,用料上承,技艺精妙,有这批武器够契丹人吃一壶的了。”
“所以,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崔衡点上了案上的灯,屋里又亮了一些,他想看清谢清的神情。
灯火没有多亮,但照见了女子的眉睫,似描似画。
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站在那幅她为他所画的画像前。
崔衡的目光从画上寸寸下移,又隐含贪恋地攀上女子的眉目。
他听见自己说。
“若我想要将军以身相许呢?”
灯烛猛地一下摇晃,是突然来的一阵风,谢清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缓缓站直,对上崔衡的眼神。
那眼里深远无波,平静的找不到丝毫戏谑的痕迹。
他是说真的。
“你是疯了吗?我又不是非要这批东西不可,你想凭此要挟我?”谢清讥笑。
总有不合时宜的记忆在脑中出现,今夜也许是京城万家灯火太迷离,也许是崔府的寂静阑珊太伶仃,又或许是谢清即将要再次离开,崔衡头一回没有忍住。
一瞬的试探很快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结果,谢清讥讽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崔衡换上面具,给出一个尽管听上去冠冕堂皇但始终难掩苍白的解释:“玩笑罢了。”
谢清转过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垂下的指尖微颤。
崔衡打开桌屉,拿出一本册子递给她。
谢清犹豫一息,接过打开看,是一串人名和一些货物的明细。
“什么意思?”
“这是崔氏的一个商队,想要出碧落关去做生意,望谢将军通融,介时让他们顺利通关。”
谢清合上册子,狐疑地问:“出关做生意?什么生意?”
“寻常生意。将军尽管放心,碧落关是将军的地方,若想派人盯着也可,绝不会坏将军的事。”
“既然是寻常生意,那按流程走就是,何必要我专门关照?”
“碧落关一月只允固定名额的商队出关,若要等,排队会耗费太多时日。”
碧落关严控出关商队,每月固定名额,需要按程序通关。关外除契丹外,还有大量胡族部落,也常有商贸往来。谢清再次翻开册子,细细地看,上面的货物多是江南物什,若卖到契丹或其他胡族部落去,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既然崔衡敢将人送到她眼皮子底下,她倒也不是没有这个胆色应下。谢清将册子收进怀里,算是答应了:“好。”
事情说完,谢清做势要走。突然想起来什么,停下动作,从袖里摸出一把精巧的匕首,放到崔衡面前。
“上次你用匕首帮我挡了一刀,那匕首也寻不着了,我还你一个,不拖不欠。”
不拖不欠。
这是她的态度,也是她对自己的告诫。
谢清说完,快步离开,生怕再久一些就被崔衡看出她的仓皇。
匕首泛着寒光,崔衡伸手握住柄端。
尚有余温。
——
清早有山风徐徐吹,天色还不甚光亮,迷蒙一片。
京城门外,一营碧落关守军黑甲沉沉,肃穆地立在京郊,“谢”字军旗迎风轻飘。
谢清换上了银盔软甲,长发束起,骑在马上,听长辈最后的叮嘱。
姜氏说着说着又要哭,谢清忙示意谢浔将婶婶请到一边休息,自己再与相近的同僚做别。
沈辞舟穿了一身家常的青色长衫,笑意温和,对谢清道:“一路平安。”
谢清愣了愣,在一众祝她凯旋的声音里,沈辞舟的祝福显得质朴可贵。
她笑着回道:“多谢。”
是真心感谢他这两月来的倾力相帮,至于其他的话,二人默契地没有提起。
黛茵宫裙繁复,从马车上出来,立在车辕上。段凛依旧守在一边。
她笑道:“话不多说,你自己千万小心。涵嘉出不来,要我再多说一句‘万事小心’。”
谢清目光滑过段凛寸步不离的姿态,对黛茵说:“珍惜眼前人。”
段凛微垂下头,黛茵笑笑:“行了,你就别操心我了。”
李临璋没来,他要说的昨日宴上已经说完了,今晨派了太子替他送谢清。此等规格,已经是当朝罕见,众人都看着。
太子替父皇送别谢清,难得地摆起了小大人的姿态:“冠军大将军一去边关,万事需小心谨慎,孤期待将军早日凯旋。”
谢清没忍住笑了,配合他:“是,臣遵旨。”
太子略微有些不好意思,趁没人注意悄悄对谢清眨了眨眼。
离别的话总不嫌多,可是时间不等人,天已大亮,该出发了。
谢清深呼吸,一一扫过众人,再次看了眼高耸而立的城墙。
时辰尚早,没有百姓出城,道路两旁再没别的人。
她调转马头,背离京城,下令:“出发——”
碧落关守军跨上马,大地颤动,向着碧落关方向疾驰,如黑色的潮水离岸,刹那间消失在众人眼里。
太子回宫复命,众臣也三三两两散了,到最后谢府的人也回去了。
为学和为礼坐在马车前辕,对视一眼,朝仍站在前面看着远处的崔衡道:“主子,咱们...也回去了吧。”
已有早起上山的猎户路过林间,奇怪地瞧他们一眼。
林间树木遮掩,从道上看不见人和马车,但这里能看的远些。
直到最后一点黑彻底没入天边,崔衡才动了。
“回府吧。”
碧落关距京六百余里,谢清一行人快马简从,七日时间已近碧落关三城中心的靖城,守军指挥所在。
春分时节,碧落关终于要见生意,一路行过,土地褪去漫天的白,长起新绿,不少百姓忙着抓着今年唯一一次机会播种。
老徐在城门上不住地踱步,时不时望一眼南边。
突然,一丝黑线从原野尽头出现,开始是细细的一根线,而后越来越粗,天地间渐渐可闻奔腾的马蹄声。
当先一骑身穿银色甲胄,像平地上起的一道闪电,转瞬间来到近前,身后用磅礴笔势写就的“谢”字旗迎风飒舞。
老徐激动地喊:“快开城门,迎将军!”
千骑过原野,步履不停入了城。
谢清在城门勒马,老徐领着靖城的守卫在马前跪下:“恭迎将军回城——”
谢清扫了眼他们,吩咐道:“让所有人去军营等我。”说罢一夹马腹,向城中而去。
谢清单马在将军府停下。
这是李临璋登基后给她修的府邸,为往来商议也为她休息方便。
谢清下马,管家上前来对谢清道:“听闻将军回来的消息,府里已备下了茶饭,将军可要先用?”
谢清一边往主屋走一边道:“不必,等会我回营,将韩城守请来。”
靖城城守韩高志听闻谢清回来,早早做好了准备,等候召见。
论理城守虽官阶在谢清之下,谢清作为将军应只管军事并不合适插手城政。但碧落关形势特殊,三城皆隶属碧落关,是军事重镇,是以碧落关的一应决断都需谢清作主。
谢清放下马鞭,饮了口茶,问道:“我不在这两月,可有什么异常?”
韩高志说道:“回将军,这两月并未何异动。距城门守卫回报,连契丹探子都少见了。”
谢清勾了勾唇,探子都跑去京城了。
“春耕可顺利?”
“一切顺利,今年气温回暖的早,很多百姓都插好秧苗了,雨水也适宜。”
谢清点点头。
“我离开前说的,物资可都准备好了”
韩高志回:“一应物资已备下,此次已备好三月物粮,分散藏在城内城外各处,并后城山谷里。”
韩高志做靖城城守多年,一向是稳妥的,谢清也不多说。战事一触即发,后方百姓的安危要顾好。靖城作为三城中心,是首要考虑的,靖城做好了,两侧榆城与延城才能效仿。
问完话,谢清拿起马鞭,就打算去营里。
出了书房,管家迎上来,对谢清道:“将军,外面有一个商人说要请见将军,还说将军已经知晓。”
谢清脚步停下,来的这么快?
来人很快被带到她面前,是一个略微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见到谢清,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拜见叱英将军。”
“叫什么?”
“小人崔鸣。”
名字对了,谢清伸手:“通关文书呢?”
崔鸣从递上准备好的通关文书,谢清一边打开看一边问道:“跟什么人做生意?”
“已有一个胡族部落定了一批茶叶,还有一些瓷器要送到契丹王城去。”
谢清挑眉,倒是老实,直接说要去契丹王城。
她不紧着盖印信,抬眼将他上下扫了一遍,说道:“我刚回来你就来了,消息很灵通啊。”
“将军过誉,将军入城谁人不知呢,实在是等的太久,怕东西坏了,才冒昧此时来叨扰将军。”崔鸣态度真诚。
谢清看他一眼,忽地一笑,将通关文书收入怀里,对还在一旁的韩高志道:“劳韩城守将这商队的人和物都细细查一遍,再来报。”
韩高志领命。
崔鸣有些错愕,但很快就敛下神情,恭敬听命。
谢清拿起马鞭,再次往外走,路过崔鸣时忽地出手,掌风袭来,悬停在崔鸣颈后。
崔鸣一动不动,惊诧地抬头:“将军?”貌似的确不会武。
谢清收手,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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