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追你很久了

　　身上沾湿，无风也有凉意。

　　“我站在桥上，他就在我面前，跳进了江水里，然后沉没下去。”江麟语气是平缓的，听起来没有什么强烈的情绪，只是又说了一遍，“水会吃人。”

　　才四岁，亲眼目睹至亲跳江自尽，任谁都会留下阴影，甚至伴随成长，一生挥之不去。

　　尹芮张了张口，觉得该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又不知该挑哪句合适。

　　江麟忽地笑了笑，把浴巾从头上抓了下来：“走吧，换衣服去，何牧他们该等急了。”

　　他轻松地——或许是故作轻松，至少尹芮是这样认为，说：“一天湿一次，也是创记录了。”

　　话题终止得猝然，当事人没打算展开，尹芮也不好问下去。

　　里面的衣裤换了，外套没有带多余的更换。江麟不喜欢穿别人的衣服，就只穿了短袖衫裤。好在晚上没其他活动，在屋里待着倒也不会冷。

　　晚餐是含在温泉套票里的，提供的是自助餐，中西结合种类繁多，非常适合五位男大的食量和口味。

　　“江麟，我有个事情想问你。”落座了一会儿，何牧憋不住好奇心，“但是你别生气啊。”

　　“你问。”江麟坐在尹芮对面切牛排，头也没抬。

　　反倒是尹芮偏头，朝何牧疑惑地挤了挤眼睛。

　　何牧先前对露着胳臂腿的人打量一番，没见着伤疤的痕迹，得了许可，这才开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泡……啊唉……”

　　桌下挨了尹芮一脚。

　　“你干什……”话吐了半截，又让尹芮横眼瞪了回去。

　　被针对的莫名其妙，何牧憋闷，放下刀叉，朝着尹芮：“君子动口不动手，有什么……唔。”

　　尹芮往他嘴里塞进了一大坨肉：“动口，赶紧动口。这么多好吃的都不够堵你嘴。”

　　一边悄悄瞄坐在对面的江麟，那人还在认真切牛排，似乎并没在意他们之间的动作。

　　何牧嚼吧嚼吧，好不容易才把肉给吞了。

　　“我再去拿点儿别的。”江麟起身离座，往熟食区去了。

　　走远了，何牧问：“为什么你不让我问？”

　　“我不让你问什么了？”

　　“江麟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泡温泉啊。”

　　“我有吗？”

　　“那你踢我干什么？还不让我说话。”何牧委屈，“芮，你变了。”

　　尹芮“啧”了一声：“变什么了？什么变了？”

　　“你以前不这样对我的。说，我还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尹芮不想理他：“幼不幼稚。”

　　何牧抱着手臂盯住他不动。

　　“是是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尹芮说，“我没有不让你问，我踢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人家没有主动提，你就别瞎打听。”

　　“我哪里瞎打听了，我很礼貌啊。”何牧无辜摊手。

　　尹芮不想跟他讨论：“总之，人人都有不想提及的隐私，都叫隐私了，你还问，那不是瞎打听是什么。”最后加重强调，“他泡不泡温泉，下不下水，身上有没有疤，都是人家自己的喜好和习惯，尊重。”

　　“好好，尊重。”何牧不情不愿，但也就此住口。

　　刚聊完，江麟端着盘子回来了。

　　“糖醋小排骨，刚出锅的，试过了还不错。”他把色泽发亮的一盘排骨放到尹芮面前。

　　尹芮掀起眼皮看他，这是他小时候很喜欢吃的一道菜。

　　江麟又把另一盘往他面前推了推：“饭后甜点，种类有点多，不知道哪种好吃，先拿了一部分。”

　　尹芮低头看满满一整盘的甜点，有奶油小蛋糕、各种口味的慕斯、麻薯、班戟、千层……

　　“你想撑死我啊。”

　　糕点类的东西都比较胀肚子，自助餐吃不完又不能退，剩下会按店里的要求罚钱。

　　“……大家一起吃。”江麟示意左右几人。

　　“哦，我还以为你是专门给我的，那我想多了。”尹芮把盘子推了出去。

　　江麟没料到尹芮会这样说，忙把盘子往回拿：“是，就是给你拿的，不给他们。”

　　尹芮继续推盘子：“我一个人真吃不了，一起吃。”

　　“你先挑。”盘子又拉了回来。

　　“喂喂喂，两位哥，到底是让吃不让吃啊？”何牧几次伸手都落空。

　　“吃，都给你。”尹芮把整盘端到何牧面前，“吃不完就是你的责任。”

　　“芮，你怎么还欺负人了呢。”何牧不客气的先对班戟下了手，“别说，我还真能吃完，温泉泡得我多出了两个胃……”

　　大约想起尹芮刚刚说的话，何牧瞧了一眼江麟，闭了嘴。

　　尹芮夹了块糖醋排骨放嘴里，外酥里嫩糖醋浓稠，味道还真不像自助餐管饱不管好的流水线出品，更像是私人小厨房的独家秘法。

　　“排骨不错，”尹芮中肯评价。

　　“就知道。”得了肯定，江麟自信一笑，也夹了块小排骨啃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尹芮想起之前江麟对他喜好的了解，“我一直有个疑问，你好像很清楚我的口味，还有……某些习惯。”

　　尹芮点了点桌上的调料碗，里面盛的是一碟干辣椒面。

　　尹芮吃东西喜欢蘸一点辣椒，尤其是肉类。

　　之前是蛋炒饭拌辣椒酱，眼前是切成小块的牛排，要蘸一点辣椒才入口，最好还是干辣椒面。

　　显而易见，眼前这盘辣椒面，是江麟特意去调料区取来的，但尹芮并没有提前告诉过他。

　　“没什么特别，”江麟说，“如果你对一个人长期持续的关注，就很容易知道他的喜好和习惯。”

　　“你是说在高中的时候吗？那么早。”尹芮回忆，“那时候咱俩不是竞争对手么？”

　　江麟没否认，但纠正他：“是你单方面认为我们是对手而已。”

　　“好笑了，也不知道那些挑战书是谁写的，又是谁亲自递到我手里的？”尹芮把整块小排骨放进嘴里嚼，腮帮子被顶得鼓了起来，“我是失忆了吗？还是记忆错位？”

　　江麟把骨头吐进渣盘，喝了一口果汁，嘴里的东西清干净了，在对面正襟危坐。

　　他扫了一眼另外三人——
　　何牧在尹芮旁边，秋鸣坐对面，再旁边是卢杰森，这仨不知道起了个什么话题，脑袋碰在一起，聊得火热，没特别关注他们这边。

　　江麟清了清嗓子，往尹芮稍稍伸头靠近，低声道：“那些……其实是我写给你的情书。”

　　“呃……”
　　嘴里的排骨呲溜滑进了喉咙，下不去上不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尹芮咳得惊天动地，脸红到了脖子根，他指着脖子处，呼哧喘气。

　　“我草！这是怎么了？”何牧受了惊，“呛到了？”

　　玩笑开大发了。

　　江麟绷着一张脸，一秒没停，果断绕到尹芮身后将他紧紧抱住，双手从他腋下伸出到胸前环扣，随后猛地收紧手臂，用拳头用力叩击尹芮上腹。

　　尹芮被撞得七荤八素，头晕眼花。

　　江麟不敢松懈，就着这个姿势不停反复撞击。

　　“咳——噗——”

　　小排骨终于吐了出来。

　　江麟接过何牧端来的茶水，递给尹芮：“顺一顺，嗓子疼吗？”

　　尹芮喝了两口，摇摇头。

　　其实没那么严重，不至于窒息，咳的第一下就顺过来了，只不过被呛到了说不出话，看着吓人。

　　反倒是江麟把他箍得死紧，又反复撞他的胸口，前胸后背现在是又麻又痛。

　　“对不起，我不该开这种玩笑。”江麟道歉，“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嗓子有没有划伤？”

　　尹芮本来想说没事，但看江麟拧着眉瞪着眼，是真被吓到的神情。

　　他摸着发疼的胸口咳嗽了两声，话就拐了弯：“不太……舒服。”

　　“去医院。”江麟拿出手机要打电话，一时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打。

　　收了手机，对尹芮说：“我去把车开过来。”

　　走出几步又转身回来：“不行，还是一起过去。”

　　尹芮没动。

　　“走不了？”江麟背对着蹲下身，“我背你过去。”

　　尹芮略一停顿，不知想到了什么，旋即跳到他背上：“好啊。”

　　江麟被扑得惯性往前晃了一下，一手撑地稳住，一手扶住身后的人。

　　一个高个帅哥背着另一个高个帅哥，在餐厅的众目睽睽下招摇而过，不少人侧目。

　　“怎么回事？”何牧全程围观，根本插不上手，甚至有种被隔绝在外的忽视感，“我咋觉得哪里不太对呢？”

　　“哪里不对？”秋鸣问。

　　“他们俩……那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何牧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抓了抓头。

　　从餐厅出来，是一条宽阔的古色古香的中式长廊，顶上吊着五彩的灯笼和团扇，两侧是巨大的镂空雕花木窗。

　　尹芮荡了一下腿弯，看着两人重叠的影子在古韵的光影中交错，像在穿越时空回廊。

　　“江麟，你经常背人吗？”尹芮鬼使神差问了一句，“看你动作挺娴熟。”

　　“我有个弟弟，同母异父的。”江麟呼吸有点重，步子却是稳当的，“他小时候总爱黏着我要我背，骂都骂不走。”

　　尹芮想起江麟昨晚提到的他母亲后来重组了家庭，“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小时候我挺不喜欢他们的，”江麟兀自讲，“后来觉得，其实他们和我一样，都不是能自己选择降生到这个家里来的。”

　　“要是能自己选，我宁愿……”后面的话江麟没说完，但尹芮猜到了。

　　都是不曾被父母爱过的孩子，有的念头不用说出口，就能感同身受。

　　“也没关系，我遇到了你。”江麟说，“我可以原谅一切。”

　　尹芮原本是想捉弄江麟，没想把话题带往这个方向，忽然就什么兴致都没了。

　　“放我下来。”他拍人肩头，“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那么大一块骨头。”江麟执意。

　　“我说没事就没事，”尹芮直说，“况且跟我腿有什么关系，骗你的看不出来吗。”

　　江麟并不在乎他是不是假装，没事当然最好不过。

　　“我小时候走路不稳当，老摔，磕磕碰碰总是受伤。”他没放尹芮下地，背着人在长廊中放慢了步子。

　　他继续悠悠开口：“有一次摔得比较严重，脚也扭了。那段时间，上学放学都是我一个朋友天天背着我去，背了我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有半个月他其实是装的。脚早好了，虽说走路不是很顺畅，但下地是完全可以的。只是他有点舍不得，舍不得有人天天关心的感觉。

　　那时候寄住在姑姑家，姑姑也有自己的孩子，有意无意总归是要偏心一些，对他没那么上心，也顾及不上。

　　没人在乎的小孩，遇到了一点温暖就想紧紧抓住，舍不得放开。

　　“那你这朋友对你不错啊。”尹芮随口道。

　　“是的，他是个很好的人。”江麟抿了抿唇，“他很善良，很乐观，还非常勇敢。”

　　只是那时候他没想到，原来每次挺身站在他面前，仿佛可以跟全世界对抗的人，其实和自己是一样的。

　　后来，他也有了坚硬的外壳，甚至在那次大雨倾盆中，想把红透了双眼的人，卷进自己的蚌壳里。

　　“喂，你到底要把我背去哪儿？”尹芮又荡了一下腿弯。

　　“我找了个农家乐晚上可以住宿，但我没钱付。”

　　“那到底是有地儿住还是没地儿住啊？”
　　“你过去就有了。”
　　“什么意思？你当我提款机吗？”
　　“没有，我当你是我老板。尹老板，请坐稳。”
　　“……”

　　江麟确实找了户农家乐，当然并不是他所说没钱付。

　　周边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住宿，就这个农家乐也只剩下一个干净房间。

　　老板给他们弄了个大通铺，五个人刚好并排能睡下。

　　至于怎么睡，几人倒也是好商量的。

　　卢杰森块头大，被安排睡一头；何牧要挨着尹芮聊天，秋鸣凑热闹，这仨自然并排一起，何牧在中间，尹芮和秋鸣一左一右；剩下江麟挨着尹芮，靠墙睡在了另一头。

　　条件有限，两人中间没用什么东西隔开。再说这么多人一起，就单他俩隔着也太奇怪了。

　　晚上洗漱上床，江麟仰面躺好。

　　头一天晚上没睡好，泡过温泉又吃饱喝足了，说要聊天的几人不多会儿就没人说话了。

　　卢杰森呼噜震天，江麟半夜醒了过来。

　　借着窗外月色，转头看旁边的人。

　　尹芮睡相不好，旁边的何牧过犹不及。

　　他头歪斜枕在尹芮半个肩膀上，一脚搭在秋鸣肚子，手里抱着枕头。

　　江麟悄悄起身，把何牧的头从尹芮身上抬开。再轻手轻脚的就着尹芮的睡姿，把人推着往里滚了一圈。

　　随后默默在旁边躺下，把尹芮圈在了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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