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梦

　　沈栝本以为，只要主动疏远他，纪钦远就不会再来打扰自己。
　　但纪钦远一次次地无视他的冷漠，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缠着他不放。
　　他总是会带着温暖的笑意和沈栝说他在书中看到的有趣的故事，会大方地把自己最喜欢的零食送给沈栝，也会把沈栝从没见过到的高级玩具同他分享……总之，纪钦远有的一切，都会毫不吝惜地分享给他。
　　这是沈栝在福利院时从未体验过的待遇。他并不在意这些所谓的贵重之物，只要能正常地生存下去就够了。可纪钦远的心意，是沈栝不曾预料过的。
　　而在纪钦远眼里，他的父亲对沈栝总是出奇地好，对待沈栝与对他并无两样。他起初觉得奇怪，但后来他觉得……肯定是因为沈栝长得好看，所以其他人都喜欢他。于是，他送给沈栝更多东西，企图用这来让沈栝不离开他。
　　沈栝依然不理解纪钦远的这种行为。他还是对纪钦远的真实性格存疑，想要用时间证明纪钦远的真实目的。
　　但长此以往，沈栝即使是再冷的性子，也还是被纪钦远动摇了。
　　他最初的动摇是在看到纪钦远脸上闪过的一丝黯然神伤后。他不解一个生在这种家庭的小孩，有什么必要需要伪装自己呢。

　　直到那次。
　　和往常一样，沈栝守在他身边，纪钦远去哪，他就跟哪。只是这天阴沉沉的，空气里都弥漫着闷热的气息。
　　在这炎热的环境里行走，纪钦远的细皮嫩肉被紫外线晒得通红，脸蛋也变得红扑扑的。
　　但他没有开口抱怨，任由汗水淌下，也不提出要回家吹空调。他还边走边偏头热情满满地和沈栝说话。——因为今天是沈栝提出可以陪他出来玩的。
　　只是纪钦远不知道，今天沈栝会主动提出陪他也只是应了他养父的要求，他说今天是纪钦远生日，但他的父母并不会回来。
　　不知他饶有兴致地絮絮叨叨说了多少。从他在学校里遇到的趣事，到他以前听过的故事……
　　即使纪钦远细声细语，说的话也很有意思，但在这闷热的天气里，对于沈栝而言只觉得耳边聒噪吵闹，便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并没有给予他更多的回应。
　　渐渐地，纪钦远的声音也小了下来。他还是得不到一丝回应，就像个小丑般自顾自演着，而原本滚烫炽热的心也逐渐沉寂了下来。
　　沈栝本觉得纪钦远被无视了这么多次，这下总该放弃打扰他了吧。
　　但没想到的是，他这次看到的却是摘下笑容面具后的纪钦远——不同于往日的笑颜，他的脸上有些许失落，但更多的是没能得到回应后的委屈。
　　是因为这附近没有他认识的人吗？所以纪钦远才会不再掩饰自己的难过。他猜测。
　　安静了一会，沈栝再偏头看纪钦远时，他额发已经被汗浸湿了，噙着泪水的双眸像是快要哭了出来，却还鼓着腮帮子继续走。
　　向来沉稳的沈栝也慌了神，连忙拉住了他有些发烫的手准备安慰。
　　不料纪钦远直接在他面前大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用手使劲擦脸上止不住的泪珠企图遮住，嘴里还不断呢喃着什么——
　　“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理我……”
　　“我到底哪里、哪里做错了……”
　　纪钦远泣不成声，像是要把这些年来没能流下的泪水全部哭出来。他只会在某个沉寂深夜里，捂着枕头低声呜咽。他以前从不会在公开场合哭，从不会在别人的面前哭。
　　沈栝站在原地干着急。他只会把其他小孩打哭，至于怎么安慰别人不哭这事他还真没干过……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沈栝踮起脚拍着他的背，“我错了行吧……”
　　也不知道纪钦远听进去了几句，他没有再放声大哭了，只是迷糊着泪眼跑到不远处的一个废弃停车棚下蹲了下来，把头埋进了弯起的手臂里低声抽噎着。
　　沈栝这会突然不想打断他了。纪钦远这小孩……明明心底并不开心，却一直在装快乐，会在别人面前哭吗？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这也许反而能释放他的真实情绪，让他不再这么……累。
　　沈栝没再说些什么，只是陪他一起蹲在这个不会引人注意的草坪角落。
　　等纪钦远哭够了，终于抬起头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痕时，他才递上他手中拿了很久的纸巾。
　　“对不起。”眼见纪钦远并不接过，还用手遮着脸，于是他便轻轻拨开纪钦远的手，凑过去亲自帮纪钦远擦了起来。
　　也许是纪钦远觉得这样有些丢脸，于是他一直低着头，不愿意让沈栝看清他这会的表情。
　　他从来不会这么失态——何况是在一个比他还矮的小孩面前哭了起来，最后还要这个小孩来安慰。但沈栝主动来帮他擦脸时，他却没有躲开。
　　纪钦远还是没有回答他，大概是蹲累了，便直接坐在了地上。良久，他才开口问道：“沈栝，你也很讨厌我，对吗？”
　　沈栝不明白为什么纪钦远会觉得别人讨厌自己。就算是他不回答纪钦远的话，那也应该被认为是他无礼才对。
　　可纪钦远偏偏认为是自己本身的错。他并没有这种想法，相反，比起福利院的那些小孩，他其实很喜欢纪钦远。
　　“我不讨厌你，我只是习惯了不和别人说话。还有……我为刚才和以前的事向你道歉。”沈栝语气平静地叙述着。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不对，你肯定是和我妈妈一样，还有以前幼儿园的其他小孩，因为讨厌我、看不惯我，才会疏远我、无视我……”
　　纪钦远停顿了一下，因为车棚外竟下起了雨，空中电闪雷鸣。
　　但他此时却不甚在意，偏过了头继续盯着地板，低声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你们都不开心，但我还是希望自己可以不惹人讨厌。
　　我学着那些天天都有家长接送的小孩，事事顺应大人们的心愿。我也尝试着靠近别人。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你们都还是讨厌我。”
　　纪钦远突然坦白内心，让他愣了一瞬。
　　“我没有……”
　　沈栝这才明白，纪钦远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又为何要伪装自己。因为他的失忆，所以他无法想起父母曾经给予他的温情，也许是有的。
　　从他出车祸以来，他便一直待在了福利院，周围的小孩都和他一样没有父母。他不清楚父母陪伴的重要性，也就没有理由再羡慕。
　　而纪钦远在幼儿园被其他人孤立的事，他以前也从未听纪钦远主动提起过，更别提纪钦远会对其他人说了。
　　但原来纪钦远和自己一样，都是孤独的人，都感受不到人间的温情。即使身处不同的地方。自己已经放弃了寻找这份温暖，但纪钦远还一直在追求。
　　“纪钦远——”沈栝拉起了他的手，似有些局促地说道：“我不讨厌你。但如果你希望的只是我陪着你，陪你说话，我以后……会这么做的。”
　　纪钦远被他的这番举动刺激了一下，突然抬起了头，看到的是沈栝往日幽深的眼眸里此刻充满坚定。
　　“你……真的会吗？”随后纪钦远又否定似的摇摇头，“我不喜欢勉强别人，就算你不这么做也没关系，刚刚只是我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不是的，是我愿意。”沈栝当然明白，就算他不这么做，以纪钦远的性子也是不会去告诉任何人的。但他这时就是有一种冲动——想告诉纪钦远，他没有被抛弃……至少，以后不会了。
　　“你很好，真诚善良。你也是我见过对我最好的人。你没有做错什么，不会被讨厌的——至少，我不会。”
　　纪钦远有些迟疑，因为这是沈栝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而说出的话恰恰是他一直以来都想听到的。他苦恼于寻找得不到关心的原因，最终将其归咎于自身。
　　纪钦远迟迟没有回答沈栝。沉默半晌，他又像是想通了什么，舒了一口气，带着眼角的快要留下的泪水笑了出来，这次却没有藏着任何悲郁。他伸手抱住了沈栝。
　　“也许，以后我的世界里，也能有晴天了。”

　　那日以后，沈栝不再怀疑纪钦远。
　　此后纪钦远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很快乐，从不提起任何让他伤心的事。哪怕他的内心早已一片狼藉。
　　“沈栝！来看这个……”在花园里，面对沈栝的不远处传来纪钦远稚嫩的声音。
　　沈栝笑着起身，俨然像是守护在被豢养的天真王子身边的骑士。
　　伪装与否，也许已经不再重要了。
　　后来他们在沉寂已久的世界里互相依偎，默默守护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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