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时歇

　　令月下轿养心殿的时候，恰巧远远瞧见护国公板着脸从里头出来，通福恭敬地陪着笑脸送他出去。护国公没瞧见令月，通福见了立即迎上前来笑道，“宜嫔娘娘来了，万岁爷正得空呢。”
　　令月含笑道，“皇上政务繁忙，日理万机，本宫来得迟，还怕扰了皇上。”
　　一面说着一面拾阶而上，王秉忠在里头立着，给令月亲自挑了帘子，躬身请她进去。

　　皇帝斜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室内一片寂静，连个伺候的宫女都没有，想来是烦心极了，不愿有人在眼前。令月屏息凝神，也不说话，只静静走上前，半跪着给皇帝捏腿。皇帝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扫了一眼低眉顺眼的令月，“你来了。”
　　然后伸出手，令月牵住皇帝的手，顺势起身，坐到皇帝身边，“臣妾刚见到护国公了。臣妾不敢妄自揣测，但若是政事不顺，还请皇上宽心些。”
　　皇帝揽住令月的腰，她身上有股浅淡的花香，闻之让人心旷神怡，“你少拿话试探朕……护国公不是来问阿哥养母之事的，他自有别的事叫朕心烦，这也不是你该问的。养母之事是太后开的口。”

　　“臣妾明白。”单看太后和惠妃那一日的平静就知道此事她们参与其中。
　　令月不说话，静静等着听皇帝说，“……彦宁身子太弱，太后不喜，又担心贤妃抢了先，自是不愿。你可明白朕定要叫你早产的苦心？”
　　“太医不知男女，若是都产女，便罢了；可若是德妃产女臣妾产子，这孩子必是要给惠妃的，太后不会松口，您也不愿看见这场面。不若同时生产，您好协调安排。万岁爷胸中有大谋略，想来太后此举正合您意。不过……德妃娘娘是有福气的人，这龙凤胎是极罕见的。”
　　皇帝摸着令月的耳垂，轻声道，“朕知你心中有数。彦宁体弱，给贤妃照顾正好，她素来是端方细致的。你若担心，朕也允你时常探望。虽说大清规矩，阿哥少与生母亲近，但这本是防止外戚专权，你母家已无人，这条规矩倒也不必如此严苛。”
　　“是。”令月面上感激，心中却有些复杂，若非皇帝非要自己早产，这孩子又怎会不足月而体弱……他若能足月生产，想来也一定跟彦昌一样康健。念及此，令月颇有些难受，然而在皇帝跟前却不敢表露半分。

　　“封了嫔可高兴？”皇帝又开口。
　　令月点了点头，“臣妾所得都是万岁爷恩典，臣妾感激不尽。”
　　皇帝很满意她的回答，“朕就喜欢你的清醒，知道主子是谁……好了，你今日封嫔是喜事，记得去给太嫔瞧瞧罢。”

　　陪皇帝用了晚膳，便有司寝局的人来伺候令月沐浴更衣，然后棉被裹着身子叫大力太监抬到了龙床上。皇帝目光灼灼，近一年没碰令月，此刻显得格外急切。见皇帝兴致勃勃，令月怎敢扫兴，只得卖力配合。半个时辰过去，皇帝才歇了火，揽着令月说起话来。
　　“生过孩子，皮肉的确要松散些了……不过无妨，你何种模样在朕眼里都是好看的。”
　　令月躺在皇帝怀里，面上还带着未褪去的潮红，害羞道，“万岁爷喜欢就好。”
　　皇帝摸一摸令月乌黑秀丽的长发，突然道，“德妃不能再往上了，你可明白？后头你侍寝的日子可多着呢，朕暂且不叫你有孕，且养养身子罢。”
　　令月点点头，“只怕后宫嫔妃都纳闷儿呢，臣妾怎么就得了盛宠了？”
　　“哼……”皇帝强势地揽过令月，“朕要宠谁，还需跟别人说明缘由么？”
　　令月道，“明年是皇后驾崩后的头次大选，各旗都十分重视，定会精挑细选送好些人来，想来臣妾还是有用武之地的。”
　　皇帝一笑，再不说话，只觉得心里妥帖，忍不住再亲了亲令月的额头。令月没空想这许多，只想着回头能多去阿哥所瞧瞧彦宁，贤贵妃是好说话的，此事她作为养母也不会反对。

　　对于令月常去探望彦宁的事，贤贵妃知晓皇帝准许后自然也允准。德妃也动了心思，却在惠妃那儿碰了个软钉子，只准照规矩一月探望一次。德妃知道此事求贤贵妃没用，也只得作罢，也没去皇帝那儿求。
　　消息传来的时候贤贵妃正在认真给彦宁绣一个小老虎娃娃，听山竹说完忍不住叹了口气，“做额娘的没有不挂念自个儿孩子的，只是德妃还算聪明，此事若去求皇上，那便是叫皇上忤逆太后了。”
　　山茶道，“惠妃自是没有娘娘您贤德，便是皇上不发话，想来您也同意宜嫔常去探望大阿哥。”
　　“彦宁这孩子可怜……那一日宜嫔听闻德妃难产，摔了一跤才早产，想来是担心自个儿和德妃被人算计……谁曾想德妃难产那是因为怀的龙凤胎，胎大难产……彦宁身子太弱，本宫不愿拿他做筹码算计什么……山竹，你回头去知会宜嫔一声，若有什么想带给彦宁的就一起送到永寿宫来，本宫会一起带进去，免得招人话柄，也怕德妃知道了心里更难受。”

　　山竹忍不住道，“娘娘，您就是思虑太多，连这等小事都要顾及德妃的心思……您许久未曾开心过了，尤其前阵子收到大人的家书就更不开心了，奴才只愿您能高兴。”
　　山茶横一眼山竹，“还提这些做什么？”
　　贤贵妃苦笑着摇了摇头，“我高兴有什么用？索绰罗家不高兴，阿玛不高兴。若非他们想我做皇后，撺掇着德妃母家，叫太后忌惮，彦宁还不能归我养……罢了，我不愿遂他们的意，却也无奈，这样的日子我实在是过够了……如今好容易有了彦宁，彦宁可爱，我喜欢得紧，我只愿把心思都放在这上头。唉……若是我能有个孩子，必要如珠如宝疼他入骨。”
　　见贤贵妃想起昔年伤心事，山茶忙含笑道，“事情过了那么久了，娘娘别想了。”
　　然而贤贵妃却突然眼中含泪，皱眉道，“那年除夕，我记得的，我那时候以为我是为心中所爱勇往直前的率真之人，可我现在无比后悔……我是棋子，谁又不是棋子……皇后，我和皇后，本不该互相折磨的……画，那幅画在哪儿？”贤贵妃翻箱倒柜，动手找出来那副曾经日夜悬挂的《贤良后妃图》，直直往火盆里扔，看着火苗渐渐吞噬画中那坐在风座上的慈眉善目的中宫皇后，贤贵妃觉得那个画像上的人怎么越来越像是孝和皇后富察氏。
　　越想越深，贤贵妃只觉得心口疼痛，一时风邪入体，喘不上气来，直直倒了下去。

　　贤贵妃卧病，倒也不严重，太医只道是气郁，并无大碍。素日受她恩惠的人众多，可贤贵妃闭门谢客，谁也没见，只叫山竹传话准令月先代为照顾彦宁。到启程去圆明园时，贤贵妃仍然病着，便将一切事务交给惠妃，自个儿留在紫禁城养病，只在令月离宫之前叫山竹送来一个亲手做的小老虎，给彦宁的。
　　令月仍然住在坦坦荡荡，贤贵妃不在，彦宁也一块儿住，令月高兴极了，除去侍寝，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照顾孩子上。卓晴也喜欢得很，每天过来陪着，同时叫令月叫自己做女红。
　　卓晴手笨，一开始根本绣不出个样子，就算是令月给她画好了细致的花样子，她绣出来的成品也总能叫令月沉默。

　　于是卓晴不服气了，决定不用令月的花样子，自己画花样子绣出来叫令月看是什么。面对卓晴的一排绣品，令月抱着彦宁挨个瞧，“卓晴，你真有创意，竟然能绣锅包肉。”
　　这次轮到卓晴沉默了，“……这是牡丹花。”
　　令月顿了顿，取了卓晴画的样子来看，绞尽脑汁想出个安慰人的话，“不怪你绣功不好，你看你这花样子就把姚黄牡丹画得像锅包肉。”
　　卓晴：“……”欲言又止，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被安慰到。

　　令月赶紧换下一副，这大胆鲜艳的配色让令月脑子一震，很努力地说道，“这么鲜艳，地三鲜……？”
　　看卓晴即将无语的脸色，令月立即斩钉截铁道，“不是！绝对不是地三鲜！这怎么能是地三鲜呢！”
　　卓晴满怀期待地看着令月，令月下定决心，“是一锅出对不对！这绿的我刚看错看成青椒了，这是豆角对不对？这红的是排骨黄的是土豆地瓜。”
　　卓晴彻底无语了，走到榻上瘫着生闷气。令月转头看向冰碴子，冰碴子很小声，“这是……鱼戏莲花……”
　　令月拿了原稿来看，连沉香都忍不住嘴角抽了抽，画还能勉强看出来是荷叶，怎么一动手绣就像炖烂的豆角呢……

　　令月把彦宁交到沉香手上，坐到卓晴旁边拉着她的手道，“别灰心嘛，刺绣可是很难的，不能一蹴而就。”
　　卓晴叹了口气，“这玩意儿咋那么难……令月，我饿了，我要吃炖大鹅……”
　　令月很有耐心地哄她，“吃，吃完再描个花样子好不好？”
　　“噢……”卓晴沉沉叹了口气，“那等会儿抱着彦宁出去玩会儿吧？”
　　令月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前日才出去了，别出门了，德妃知道了难受……惠妃把彦昌看得紧，德妃借故去见惠妃都见不到孩子，咱们别招眼了。”况且，自己这早产硬生生抢了彦昌皇长子的名分，令月心里总是想避开些德妃的锋芒。

　　卓晴耸耸肩，“德妃还有二公主呢，现下定嫔和明贵人总带着大公主去瞧妹妹，也没那么多想头。”
　　碧落也插嘴道，“自从进了园子，恪敏长公主总带着家中小格格来给太后请安，也时常去德妃那儿瞧二公主的。”
　　“还是谨慎些好……”令月一面说着一面又把卓晴的刺绣拿起来瞧。

　　这一厢明贵人同定嫔道了别，扶着宫女的手回自己的住处。她实则年纪比定嫔大，却处处卑躬屈膝到了极处。贴身宫女萍儿见她心绪不佳，便问，“贵人怎么了？难得两位公主和布顺达格格都在，今儿热闹极了呢。”
　　明贵人叹了口气，“二公主有德妃那样的娘家，又有二阿哥这样嫡亲的兄长，布顺达有长公主作额娘，只有我……只有我是无用的，不得皇上喜欢，出身又低微，只会拖累我的兰儿……”
　　萍儿急忙劝慰道，“大公主有定嫔娘娘养着，哪个敢瞧不起？如今蒙古嫔妃就这一位，她又出身高贵，哪个敢怠慢？定嫔娘娘素日待大公主这样好，跟自己亲生的一样，您别担心了。”
　　明贵人一想起定嫔，反倒摇摇头，“正因为她是蒙古嫔妃，这才不好……只怕兰儿大了，便要被送到蒙古和亲。当年连太后都护不住恪安长公主，我又能有什么法子……恪安长公主死在蒙古，与太后连最后一面也没见成，若我的兰儿也如此，我真是活不下去了……”
　　萍儿犹豫了一瞬，“贵人的意思……想给大公主换个养母？瞧您的样子，似是有主意了。”
　　明贵人再次叹气，“谈何容易……无缘无故的换什么养母，白白得罪了定嫔。还是先小心盯着定嫔的动静罢。”说是这样说，可明贵人眼神闪了闪，心里浮现出一个人来。

　　明贵人想起自己头回侍寝那一晚，皇帝写下明这个字给她瞧，说她是皇后身边最聪明的人，定不会让自己失望，将来若诞下龙种，便用这个字给她做封号。她知道的，如果生的是阿哥，皇后定会去母留子，自己这条命早就没了，每一次挺着孕肚给皇后请安时，都能感受到皇后那嫉妒发狂的目光。
　　所以，即便是个女儿，自己也时常抱着去给皇后请安，日复一日看着孩子可爱的笑颜，皇后终于忍不住，去寻了促孕的猛药来。
　　那药是明贵人亲自调的，作为交换，皇帝立即选了定嫔作大公主的养母。
　　也就是那药，让她有了短暂的希望，却又重重伤了她的身体，那一次小产之后，皇后便不成了。此后皇后安胎时每一次熏艾，都有自己加的一点点轻微的小东西，继续消耗着她的元气，再没有好转的可能。

　　她自然是恨皇后的。她只想熬到二十五岁出宫，自行婚嫁，安稳一生。就因皇后的一点私心，她就被送上龙床，一辈子出不了紫禁城了。
　　然而自己这一丝怨恨，被皇帝敏锐地捕捉到了，二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她用自己的医术助他，他保她性命身家。
　　景仁宫有皇帝的人，她很清楚，不然那些药不能顺利送到皇后口中，但她并未深究。如今，她只想给大公主谋个前程。念着从前之事，但愿自己还能再为大公主争取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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