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人生鼎沸里活得平凡

　　林言发表的论文获奖了，而且是一个相当权威的平台，获奖消息经学校各种通报表扬，继高中考出732分的辉煌之后，林言又一次体会到了被全校人夸牛逼的感觉。

　　这回她也忍不住沾沾自喜了，整天面带喜色地进出江志文的办公室，连带着窗边的绿植都鲜活了起来，枝叶朝着阳光又伸展了些。被誉为天才的学生获了奖，指导老师自然也洋洋得意，得意归得意，还是继续鞭策。江志文摸摸胡子：“骄兵必败。”

　　林言浇完水，恭恭敬敬回答：“知道了江老师。”她瞥了一眼地上的礼盒，小心翼翼地问，“江老师，这个……要不您还是……”
　　“胡闹！”江志文的胡子颤抖，“为人师者，怎么能接受学生的贿赂。我带着你做学问，不是要你给我……”
　　“好好好，我马上拿走。”林言举起双手投降，抱着“贿赂”物品逃之夭夭。她不想再听张志文千八百字的师德论述了。

　　林言把东西放回寝室，拨通了魏洲的电话。
　　“你在哪？我刚忙完。”电话那边传来一句，“我在你寝室楼下，走。”
　　林言对着镜子草草整理一番，匆匆跑下去，喘着气问：“去换药怎么不等我啊？”
　　“我自己去就行，时间刚刚好。”魏洲从身后拿出一束花，“恭喜林老师。”
　　一束玫瑰香槟，中间捧着一朵向日葵，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林言笑得很开心：“谢谢。”
　　“医生怎么说？”
　　“再养几天就可以活蹦乱跳了。”魏洲说着就要演示给她看，林言拉过他的胳膊，“别闹！小心点。”
　　魏洲顺势把她的手攒进手心里：“那你牵着我点。”
　　林言抿着嘴：“唉？你这……”
　　魏洲按住那只想挣脱出去的手，盯着她：“你别耍赖，我听见你说好的。”
　　“是谁在耍赖啊？你装昏是吧？”林言不满道。
　　“不敢不敢，我是真的昏了，意识清醒的最后一秒听到的。”魏洲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了。”
　　林言歪着头装傻充愣，魏洲继续道：“给个机会嘛，再说一个好字行不行？”
　　在魏洲的注视下，林言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她笑了笑，正欲开口，电话很不适时地响起。
　　“谁啊，跟我作对。”魏洲喃喃。
　　“斯琪。等我一下。”林言问，“怎么了？”
　　“言言，出事了……”

　　校长办公室内。

　　校长、年级辅导员、班主任坐在小沙发上，三人以质问的目光盯着林言，等她开口。从接到斯琪的电话到现在，林言的脑袋一直维持着空白的状态。她站在风口，空调的冷风呼呼吹来，让人直打寒颤，直到辅导员又喊了一声，林言才回过神来。

　　她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总得说点什么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辅导员急得直跳脚，将电脑屏幕对向她，“怎么会有这种照片？”
　　林言看向那张照片上的主人公——她和江志文。再普通不过的一张照片，她当时坐着，江志文俯身检查她的论文，林言还记得江老师当场揪出了几个很关键的错误点。就这么一张照片，本身没什么问题，可是配着上下文，越看越不是那回事。

　　上文是关于林言详细的家庭背景，从她小时候，再到胡家。下文是对江志文和林言的控诉，控诉后还附了一张表格，记录的是她待在江志文办公室的时间。早上几点进门，晚上几点回家，中途出来过几次……

　　最后是结论：学界楷模江志文教授和其下徒弟林言有不正当关系。

　　言下之意，林言的论文是用非正当交易换来的。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林言看完文章，整个人都凝固了。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她的理智才回炉，林言看着三位领导，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该说什么？这么恶意的诋毁，连证据都没有的诋毁，简直太荒唐了！

　　校长这时候站出来，稳住场面：“林言，你先别慌。老师们都相信你，这一定是有些居心不良的人在传播，我把你叫过来，只是想听你表明态度，你的态度明确，后续的事情我来负责。”

　　事情的真假先不说，必须及时遏断舆论的传播，校方也得在第一时间给出说法。林言理了理思绪，回答道：“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我很尊敬江老师，我跟着他做研究，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没有做过丝毫越界的事情。江老师见我认真，每天花了大量精力帮我纠正论文，我们两个之所以每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就是为了赶上这次的论文评选。”
　　“林言，你先别激动！”班主任是个和蒋厉楠年纪差不多的中年女人，走过来轻抚林言的背，“这个事情校方一定会彻查清楚的。”
　　“我怎么能不激动？江老师为人清白正直，他这么大年纪了，现在因为我被人泼了一大盆脏水，我怎么对得起他？论文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是我花了无数个通宵写出来的，凭什么这个造谣人几行字，就能颠倒是非黑白！”
　　校长说道：“成！有你这几句话，尽管放心，给校方几天时间，我们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还你清白。”

　　校长之所以没有选择先彻查，而是把林言叫来，是有原因的。学校确实曾出现过不太干净的师生，当时一名研究生为了学术论文，和指导老师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好在那会儿媒体还没有现在的威力，小范围内传了一阵之后便不了了之了。

　　林言平复好心情才走出校长办公室，对校长说：“麻烦代我向江老师说句对不起，等事情查清楚之后，我再去看望他。”

　　这事足足过了半月才彻底了清。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林言就和失踪了一样，谁都联系不上。她在失踪前给陈梦发了一条微信，大意是别担心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等胡遇风尘仆仆赶到学校，已经是10天后的事了。他问东问西，被宿管阿姨拦在寝室楼外面，无措地等了几个小时，撞见一位相当漂亮的美女，那美女睁大了眼，迟疑开口：“渣男？”
　　胡遇：“……”

　　这位相当漂亮的美女就是陈梦。

　　陈梦对胡遇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因此纵然他长得再赏心悦目，陈梦对他也摆不出好脸色。胡遇递给她一杯咖啡，坐了下来，问道：“你知道言言在哪里，是吧？”
　　“是啊。”陈梦抿了一口，苦死了，“但是不想告诉你。”
　　冲这语气，胡遇大抵也知道自己哪里惹到她了，于是态度更加恭顺：“个人恩怨我们晚点再谈，能不能告诉我林言在哪，我是认真的。”
　　陈梦：“她想一个人静静，不想被打扰。”
　　“嗯，她一贯这样，但这次时间太长了，我怕她一个人出事。”胡遇看着陈梦，“林言生过病，有时候想法会比较极端，现在可能好一点了，但我还是担心。”
　　陈梦脑子里闪过一幅画面，于是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
　　胡遇拧起了眉，问：“还有没有可能，有别人知道她在哪？”
　　陈梦摇头：“应该没有，她只给我发了信息，让我们别担心，说过几天就回来。”

　　这下难办了，林言失踪了。

　　胡遇撑着额，起初是感到焦虑、无力，慢慢地，一股股戾气从毛孔里喧嚣着涌出来，他紧紧咬着牙，问：“查出是谁了没？”
　　“嗯，下周通报。”陈梦见胡遇面沉如水，脑海中浮现一幕往事，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想怎样？”
　　胡遇狐疑：“什么？”
　　“你到底想让林言怎样？”陈梦直问，“你真的觉得，她的病比以前好？”

　　这问题像一支利箭，“嗖”的一声，直穿胡遇的心脏。

　　“别的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有一天从家里回来后，整个人变得神神叨叨。”陈梦道，“天台的风挺舒服的，不过我恐高，不敢往下看。”

　　林言的身子贴着栏杆，低头看。她看见一群人骑着自行车往教室赶，不一会儿上课铃声响了，车轮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转过一个路口，人群消失了。

　　陈梦站在林言身侧，长发被风吹起，她小心翼翼地问：“言言，咱们回去了好不好？”

　　林言置若罔闻，沉浸在自己的呢喃中。

　　“为什么呢？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言言！”

　　“可能我真的是扫把星吧，谁离得我近，就要倒霉。”林言探出头，眼神失焦，不知道在想什么。陈梦紧张地出汗，悄悄拨通了魏洲的电话。

　　“言言，有什么事我们回去慢慢说，你看这栏杆，晃来晃去的，天台太危险了。”陈梦很着急，“你是不是恨你哥，我找人去打他，给你出气好不好？”

　　林言像是这时候才听见陈梦的话，她摇摇头。

　　“别去伤害我哥。”说完这句话后，她陷入了彻底的沉默，静静凝视着虚空，从陈梦的角度看过去，林言轻飘飘的，像随时会被吹走的纸片人。

　　那天是魏洲把林言从天台上抱下来的，林言在魏洲的怀里昏睡过去，她神神叨叨了几天，于某天一觉醒来后变回了正常人。知情的人都很好奇，但谁也没在林言面前提起这事。

　　咖啡见底，陈梦后知后觉被苦得想呕吐，她忍着难受，说：“要不报警吧。”

　　胡遇咬着牙，半晌后才回答说不用：“等她回来。”

　　周一校方大肆通报，造谣者是艺术学院的大二学生，名叫王玉，此次造谣行为恶劣，但好在发现及时，谣言未能进一步传播，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故给予留校察看的处分，如果继续犯错，则给予开除处分。

　　对这个结果，陈梦和斯琪义愤填膺：“恶心！”
　　斯琪在群里发了信息，将手机重重锤在桌上：“要我说就直接开除，这算哪门子处分，什么叫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就是说没有取消言言的论文获奖资格。”陈梦接话，“可他妈的看过新闻的不得在心里想七想八，觉得我们言言就是不干净的么？”
　　陈梦和斯琪骂出了滔天气势，唐晓婷只好出来调和：“好啦，校方肯定站在学校的角度考虑问题，别骂了，现在言言回来才是最重要的事。”
　　唐晓婷相当惭愧，因为这个王玉就是——骗她没有女朋友的那个前男友的正牌女朋友。想必就是为了她的事，王玉对林言怀恨在心，才闹出如今的局面。
　　斯琪拍拍她的肩宽慰道没事，又问：“对了，她哥还在门口啊？”
　　“可不是，这几天学校门口热闹死了，全是花痴。”陈梦白了个眼，“早干嘛去了。”
　　“梦梦，你对他偏见怎么这么大？人家也没做错什么吧。”斯琪弱弱地问，被高挑的梦梦总款住脖子，“你该不会胳膊肘往外拐吧？他可是名副其实的大渣男！”
　　“不敢不敢，我怎么会叛逃411反渣男联盟呢！我就只想问……”斯琪认真地好奇，“他到底渣在哪里？”
　　陈梦被问倒了，片刻才说：“太懦弱了。”

　　懦弱的某人此刻在校门口站得笔直，宛如一尊雕刻精美的石像，供人免费观摩。不少女生推推搡搡的，鼓励同伴上去要微信，大部分都被胡遇那生人勿近的气场劝退了，还有大胆的冲了上去，很快铩羽而归。斯琪拍了几段视频给林言，没想到消失了半个月的失踪人口居然冒泡秒回了。

　　林言：我晚上到学校。
　　三人看着久违的头像，突然想抱头痛哭，斯琪呜呜耶耶的：“好开心，我们去吃顿好的吧。”
　　陈梦：“……”
　　唐晓婷：“……”

　　入了秋，晚上总是凉的。

　　夜深的点，校门口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从学校里面跑出来，和值班的保安低头说了会儿话，然后挪到门口最显眼的位置，站住不动了。过了一会儿人影侧过身，抬头看，深黑的夜空里有一弯月，和几颗不明显的星星。

　　胡遇试着学习林言，安静久远地看某些东西。他想，林言抬头望星月的时候会想什么呢？

　　不知道。

　　他脑子笨，读书少，总是想不出林言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他以为自己很懂林言，可是好像，全然不是那样。他以为林言是很坚强的，经历过生死，情爱对她来说不重要，所以他很狠心地推开林言，让她自己去接受、适应、痊愈，然后以全新的心情迎接未来。

　　然而事与愿违。

　　林言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生病，在没有他的时候生病，假装自己好了才来见他，如果是这样，那么他想……

　　思绪倏然中断，胡遇听见有人问他：“你好，可以认识一下吗？”
　　白天听到过这类请求，他都拒绝了，但现在这个声音他无法拒绝。胡遇转过身，用力抱紧来人，一股凉意包裹住了他，他问：“怎么这么冰？”
　　“衣服落了。”
　　“落哪儿了。”
　　“回了趟老家，周阿姨生病了，去看看她。”林言缩了起来，“周阿姨和我说，那块地方被征用，很快就要被拆了。”

　　林言长大的地方，没了。

　　可以看星星的地方，没了。

　　无处安放的回忆开始褪色。

　　胡遇吻着林言的耳朵：“宝宝，以后你想怎样？”
　　“嗯？”林言偏过头，眼里泪光闪烁。
　　“我说……”胡遇抱得更紧了些，“你想怎样，我们就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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