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海

　　原来莺儿是婚后不久就有了身孕的，但因吃王妙手的药，不能保胎，而又乱了脉象，是以余下的大夫也不曾诊断出来。
　　太太知道这件事，不喜不悲，倒情愿早些看出莺儿有孕，老爷或许也就不必死。
　　因为阿杰推杀了莺儿肚子里的孩子，三七之后，长房与二房立刻分家。
　　按照老爷的遗嘱，太太和二少爷得的让人吃了惊，一点不菲薄。不过，有人说公司到底还是落在大少爷手上，这才是能生钱的，而太太带着二少爷，一个寡妇，只能将老本吃空；也有人说，太太照样从公司里分红，大少爷再不愿意，也替她挣了一份钱，再不怎么样，吃老本也能吃到下辈子去了。
　　周公馆给了太太和二少爷，周政齐和莺儿只好搬家。
　　分给周政齐的房子很老，一时收拾不起来，小公馆又很荒凉简陋，两人便商量着先到莺儿出嫁前住过的地方暂渡一段，那里又小又雅，打扫起来很方便，一夜的事罢了。
　　这座原先藏娇的房子由周政齐买了，充作袁家陪嫁，秋桐不知原委，还安慰莺儿是回了娘家。
　　这话虽不对，但道理上隐约还是贴符的，莺儿强打起精神来，每天也坐在床上，听一听旧唱片，有时也想起和淑文做伴的时候，恍如隔世。如果这里是娘家，淑文也可勉强称作娘家人？
　　刚来的那一天，众人给她包得十分严实，从头发丝到脚趾尖儿一处不放过。抬下车的时候挣扎着看看隔壁，却是大门紧闭，两串极粗的大铜锁落着，阶前十分冷落，仿佛很久不曾有人踏上去，是居住者搬去多日了。不免想到成婚后淑文还到周家去找她，她怕败露了身世，表现得非常冷淡。现在想来，有些愧。
　　两人搬来不久，有一位意外的访客来：冯羡甯跟着王小姐。
　　王小姐脸色有些担忧的古怪，解释说：“在长春路的商场碰到了冯大小姐，知道你病了，便来看你。”
　　说起这话也是尴尬。一层，冯羡甯和徐梦泽是表亲；另一层，莺儿小产毕竟并不好听，应当保密，但她存了讨好心思主动泄密，一口便告诉了冯小姐，也未把周家的面子顾得。谁知她要来的！外地来的表弟媳妇，什么时候认识了冯家小姐了？谁知又不是来替徐梦泽报仇的！
　　莺儿心神不定，王小姐的声音仿佛飘在云外。
　　两人在互相打量。冯大小姐还是那样，风度堂堂，一对盈盈的猫眼睛，一个小尖下颏儿，还是很有美的气质，但不言不语的样子又比从前多添了一些男性气的深沉。
　　她自己则是一脸怏怏的西施病容，细白的两颊斜收，显得非常可怜，两眉尾巴有点吊起来，显然是淡蓝色的抹额收束地有些紧了，不过也非常漂亮。
　　“大小姐”三个字简直已经在她嘴里滚过一圈了，还是忙煞住。她有意放淡地笑一下：“冯小姐。”
　　莺儿忽然感到有些快意，她如何称呼自己？要么是拆破，否则便是服输。
　　虽然对冯羡甯心中有诸多不平之气，但她还是相信，她不会当着王小姐的面儿刺穿二人从前的关系的那一种人。哪一种人呢？她也说不清。
　　但冯羡甯不笑。她微微点一下下巴，淡淡应一声：“周太太。”她根本不将她放在心上——连周家她也不放在心上的！承认她是周太太，和掸走袖口上的小虫是一样的事情。她是从来不会输的人。
　　一时间，莺儿眼眶发热起来。
　　“咳！”王小姐莫名感到不舒服，竟站了起来，“我去催林妈送茶来。”这真是没必要，她只不过要躲罢了。
　　虽然很快就避了出来，王小姐又悔了，留着她们在那里，吵闹起来怎么办？莺儿又是病人。但在门口转了两圈，听里面还是静静的，到底不敢进去，便转向厨房去了。
　　“大小姐还是老样子。”明明是她给自己改了命，该得意了，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病缩在床上，终究感觉要矮人一截，说起这话，有些含酸。
　　“唔，”冯小姐并不意叙旧，只说，“春燕子现在冯家做事，早说想见你，一直不得机会。改日我带她来罢。”没有什么商量的意思。
　　“见她做什么，”莺儿抿抿嘴，看一眼门，怕王小姐回来，“早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后边一句咬得很重，不是全不愿见燕子，重要的是强调自己如今的身份，又要尝试着自卫。
　　冯羡甯表情还是那样静静的，凝了她一眼，然后若有似无地叹一口气出来，却是说：“我以为你思家的。”
　　她没有任何威胁意思，也对莺儿无褒无贬，不过是身上托了一个人的希望，来告知另一个故人的。
　　莺儿的脸发起烧来，对冯羡甯的恨一时又到了另一个极点。看着她一脸清白平静，忽然想到在冯家的最后一晚，昏惨惨的灯光，把沈炩门前的空地照得像打了聚光的舞台，自己在上面没有观众地狂热地舞蹈，汗淋淋而头昏脑胀，只赢得一句“他信甯儿为人”。
　　比起冯羡甯这种天生的高贵和对一切的心安理得，她元莺儿从内到外，处处是秽龊。
　　她咬着牙决然道：“我不见她，也烦冯小姐不必要这些人自来见我。我是稷山袁家小姐，怎认得那些乱七八糟的人？”
　　冯羡甯点一下头：“好罢。元贞痨病死在昨年。”
　　不等王小姐回到卧房里来，冯小姐便走出去了。
　　王小姐亲自端了茶盘，正赶上她要走，便又放了先送她到门外，才去看莺儿，却见她已经面向里躺下去了。
　　“怎么？身上不舒服么？”她忐忑了。如今她这表弟正是家里要紧的阔亲戚，莺儿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是有些不大舒服。也便没和冯小姐说什么。我实在不礼貌，却没办法，她又嫌无趣，就走了。”先说了，免得王小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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