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不息

　　又轮到她给不烬人看病了。

　　席笙深吸一口气，走进房间。

　　这特制的石屋，所有的东西都是石头磨就的，从前没有战事预警的时候还会换成冰床，方便给不烬人抑制火焰。

　　这次是个青年男性。

　　席笙看了两眼，才发觉这不仅仅是个男的，虽然看起来挺年轻，但他应该还是个头头。
　　不烬人里也是有族群的，这些族群或大或小，掌事的通常耳边会放一根羽毛，与熄的习惯倒有点类似，熄的耳后也有一根羽毛，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也不像光是为了好看。

　　同伴从前也提起过，不烬人那边送过来的通常是些身体孱弱的，他们命数将至，才会被不烬人送过来用于“实验”。

　　对他们来说，这样的治疗远谈不上医治吧。
　　也只是走投无路无奈之举。

　　直到现在，也没有成功的例子，都是或早或晚地死去，再由熄将他们的火焰熄灭。

　　……等一下。

　　从前不认识熄，自然对“神”这个身份有所避讳，不会主动去想他的事。

　　为什么他能将不烬人死后的火焰熄灭呢？
　　席笙从前以为，他只是走个过场，毕竟人都死了，身上的火自然就灭了，“神”这么来一遭只是为了“仪式”，毕竟“神”总是注重这些仪式的。

　　但是上次她亲眼看过以后就不这么觉得了，要说只是过场，那时间把握得也太好。

　　当然，最大的问题是，既然他能把死人身上的火灭了，为什么不能把活人身上的火灭了？

　　席笙不知道去哪里找他，毕竟从来都是熄主动到她这里来，她暂时收回了遐想，像往常一般开始往石床上灌水。

　　床上的不烬人感受到湿意，渐渐睁开了眼睛。

　　他张张嘴，发觉嗓子疼痛无比。而身边，站着一个穿着羽衣的少女。

　　不烬人低下头，又抬起头。

　　他撑着石床，慢慢坐了起来。

　　喉咙像刀割一般疼，他还是开了口。

　　“席笙？”

　　席笙正弯着腰灌水，闻言猛地抬起头。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不烬人脸色古怪，“你失忆了？……难怪，一直找不到你。”他伸出手想碰一下她，这才惊觉不对。

　　他表情变幻几次，终于抬起头。

　　“叫我小虾就行。”

　　--

　　小虾躺在石床上，直到席笙提着桶离开石屋后，才觉得脑袋开始动了。

　　他觉得自己有点迷糊，但也不算完全迷糊。

　　他至少记起来了，他与谢韫、慕眠一道进了上古幻境，如今看状况，应该是进了幻景之中，成了一个远古时期的不烬人。

　　身上确实痛，灼烧与阴冷交织，但好在他也算吃过苦，尚能忍耐。

　　当年无烬大会后，小虾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道血令在席笙掌心里。血令失去了追踪功能，完全找不到人，却也没收回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没有把她或许没死这事告诉谢韫。

　　如今席笙既然出现在了幻景里，想来该是也进入了上古幻境之中。这样事便清晰了，只要幻景一破，自然也会恢复记忆，人就算是找到了。

　　自己的记忆却没受影响。

　　师祖教授过幻境的知识，他也不是第一次进来，不过确实是第一次入幻景。

　　小虾将身体倦作一团，身后生出一张大掌，吞噬了他如今这具身体。

　　也不算作弊。他跳下石床，推开了石门。

　　门外不远处，莹莹月光之下，席笙正与低着头的熄说着什么。

　　“你便去试一试，从前不行，现在或许就行了呢？”

　　熄也没拒绝，只是提醒她。
　　“死人与活人是不一样的。”

　　“你去试一试，即使不行也可能给我些灵感嘛，说不定其中原理是想通的。”

　　小虾一眼就认出了面前另一人就是当日在无烬大会上，与他抢人的犬傀。

　　--

　　如果他是谢韫，也不会提前与席笙商议。

　　除了做戏要做真，自然也有其他原因，他了解谢韫的作风，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和自己一样，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效率至上。

　　却也难为她为了揭穿不烬人内幕辗转了这么久。

　　脚下风沙仍旧，眼一晃，发觉席笙不见的时候，压着神经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定人不见后，才戳了戳身边的谢韫。

　　其实大家都清楚，不烬人很危险，否则也不会在数年前将一派长老谢念伤至重伤——即使只是被那火漂上一下，也该是不会轻松。

　　小虾刚才抽空看了眼，近处不烬人已经没两个了，便没再关心。

　　谢韫听他这么说，仍与众人周旋了许久，再借口说有事，飘着马车进入了风沙中。

　　小虾站在车舷上，想起来血令，随即往手上开了一道口子，血从伤口处飘出来，一条血线便往前生长，引着他和谢韫穿过了风沙做的幕布。

　　找得慢，谢韫也不急，甚至还抬头问了他一句。

　　在大荒时，为什么将血令给席笙。

　　小虾眨眨眼，他总觉得自己该是在华山那两百年才把血令给她的，毕竟他不怎么记事。但细一想，当初在华山外找到席笙，不也是凭的现在这方法么？

　　“许是觉得挺管用的。”小虾说。

　　谢韫露出个笑。

　　“当年在天坑时，出来以后，慕眠明里暗里想让你把血令给我，你还记得当时你说的什么吗？”
　　“这么久的事，怎么可能记得？”

　　“小虾。”谢韫说，“你当时说，你的血令是你师祖给的，算是遗物。慕眠当时便又问你，那你这一辈子都把血令攥手里了？你又回他一句，等你觉得不会后悔的时候，自然就会给出去了。”

　　谢韫其实记错了他的原话。

　　明明不怎么记事，这句话他却记忆犹新。当时他顺着慕眠，说了句酸话。
　　他说。
　　“等我觉得拴在这条血令上不会后悔的时候，自然就会给出去了。”

　　衍天派的原身实则是脱身于古时的天师一职，后来自成一派后，祖师爷看腻了斗争，厌倦了束缚，才定下了一心向天的门派宗旨，心中除了衍天，其余皆如过眼云烟，血令自那以后也沉寂了许多年，直至当年师祖一卦卦出衍天派许有大乱，才重启旧法，以期衍天弟子自救。

　　古时，血令自然是天师臣服于帝王后给出的。

　　在那口大池之上，他到底是为什么要将血令给出去呢。

　　只是想接过那块石头，突然就翻转了手背，划伤了眼前人的手掌。

　　小虾摇摇头，“只是觉得管用而已。”他还想说什么，血线突然在半空中垂了下去。

　　找到了？

　　小虾没多想，从马车上翻了下去，在沙海上跳了几步，血线已经渗入了面前的黄沙中。

　　小虾从黄沙下，捞出一具尚未僵硬的尸体。

　　谢韫这时也到了，看着眼前的一幕，沉默片刻。

　　“给我。”她突然开口。

　　小虾身后伸出一张大手，大手抱住了尸体，他转过身，正想离开的时候，才发现脚下不知什么时候被施了束缚阵。

　　“我说，给我。”谢韫冷着脸，“和山弟子，自然是要葬在和山。”

　　小虾看着她，说：“我或许还有办法。”

　　“什么办法？”谢韫嗤笑一声，“至少已经死了半个时辰。”

　　小虾别过头，“你打不过我。”
　　“那要打过才知道了。”谢韫的身后亮起数个白色大阵。

　　小虾不知道她是何时写的阵，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谢韫似乎是凭空起的阵……不太像“阵法”该有的样子，竟有点像他的路数。

　　但的确又是些眼熟的攻击阵法，小虾不作多想，伸出右手，随着他的动作，空中突然现出数个黑影，他正要拍下去，突然觉得身后一空。

　　小虾后背睁开一只眼睛，就见席笙的尸体离开了他的掌控，漂浮在空中，而从她的尸体后，长出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天空中，巨大的黑幕翻过了白昼，压下了一切光芒。

　　黑影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一眼浮在他面前的尸体，那尸体突然像断线一样掉进他的怀里。

　　许是在战斗中，小虾很快反应过来，与谢韫对视两秒，二者同时攻向黑影。

　　银色光芒乍现。

　　这黑影，竟然是犬傀。

　　--

　　回过神来的时候，席笙与熄已经走了过来。

　　她越走进，嘴巴就张得越大，不由得伸手指向小虾。

　　“你……你你你，怎么回事……什么……什么情况……”

　　小虾弯着唇，“你将我救好了。”

　　“放屁！我什么都没做，就放了点水！”她有些慌张地看向熄，“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熄伸手拉住她，不让她前进。

　　席笙侧身，问他：“怎么了？”

　　熄皱着眉，把她拉到身后，开口道：“不是不烬人。”

　　“不是？那他是什么？”

　　熄低下头，二人的脸隔得很近，席笙居然从这张脸上读出了一些为难和烦恼。

　　“不想说就不用说，反正我知道不是不烬人就行了。”席笙摆摆手，反倒松了口气。古怪的不烬人到她手上一会便好了，说出去谁信呢，她自个儿都觉得怪得不行。

　　熄却摇摇头，说：“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怎么说。”

　　“那你慢慢说，我不着急呢。”她确实也好奇，能让他有这幅表情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熄咬咬唇，终于开口。

　　“算是一把锁……这把锁本来应该还在我这里，但是他的确就是这把锁。”他难得地多想了会。
　　熄本来也不笨，只是单纯不想事。

　　他又补充道：“或许是未来我自己把这把锁扔出去了，如今他越过时空到了这里。”

　　穿越时空嘛，席笙总觉得没什么稀奇，点了点头，“锁是什么意思？”

　　熄缓缓道：“有两个解释。第一个解释，我在塔里关久了，或许想出去玩，又不能出去玩，这样的念想化作了一把锁，代替我跑了出去；第二个解释，别人想要进塔，自然不能直接就能进来，必须要找到这把锁，把它打开才能进来。”

　　“……等一下。”席笙扯了扯他头发，“塔又是什么？”

　　熄看着她，突然愣住了。他的眼睛不再像平时那样亮，似乎恍惚了好一会，终于再次开口。

　　“席笙。”他说，“小阵对我来说，想要解开就能解开。”

　　席笙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觉得气氛有点古怪，便转头去看那个假的不烬人，希望能在他身上再找到什么话题。

　　这一看，她才发现那个假不烬人像石化一般愣在了门口，仿佛呼吸都消失了一样。

　　她想要把这个发现告诉熄，刚一回头，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的胸口好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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