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红尘内
展眼炎暑渐至。铺子仍是那肉香四溢的铺子,小二仍是那扬起胳膊下巴做事的小二。仿佛这数日种种,不过是人人睡里的一桩怪梦,不过是几道炊中烟火,只消醒来一扇子过去,便无影无形。
宫则书立在羊肉汤面铺子外,怔了半日,无心吃酒吃面。正觉浑身使不上劲,仿佛折去大半身骨头似的。
忽闻多日不见的一声:“阿书。”
一转脸,盯着古谷。古谷也双目圆睁地盯他——一双眼珠子越瞪越大,越大越疑。
阿书莫不是遭……下药了?
任随古谷如何呼来唤去,宫则书只觉那声音空远,不似身边人。
古谷心下一急——一掌將人大酒葫芦似的半腰揽过,又搀又扶地往桌前一塞。
便张口一句“灌不死你”,闭口一句“你良心呢”,骂骂咧咧一碗面工夫,方见消停。
拢几下袖袍,一本正经道:“阿书。一碗面,便是隔山隔海,颠上千里万里,我也来煮与你吃。陪你过好这个年里的生辰。我迟来不过几个日头,就叫你等不及的?”
宫则书抬眉看一眼他,笑着答:“有你这份心,这个年的生辰,便是好生辰。”
古谷不依,道:“你是瞎装糊涂还是听不明白?你命不止值这一碗面的钱。你作什么只为一碗长寿面,去掺和洞湖门与虚封派的事?虚封派势头不消不长,洞湖门也视其为眼中钉。许老掌门遭绝,你能瞧不出来是洞湖门的手段伎俩?井掌门正想拿此事做些许文章,治治许容。你一纸信笺,倒把此事搅个天翻地覆。既是想着隐姓埋名,便莫去做那把命搭进去的事。”
宫则书听了这话,只从怀里摸出个骰子。两指一掰,笑道:“你好奇不好。洞湖门打算什么时候,把这黑骰子拌在人长寿面里?”
古谷摆手,啪的打掉他掌中骰子。叫来三碗面,道:“许老掌门既去,便不说这个。此趟专程赶来陪你过生辰的。便同你吃碗羊肉汤面。明日一过,我便直往淮安郡去,处置些许古土庄庄中琐事,也顺道候你吃酒。《回阳录》……寻到些眉目,你莫挂心。万事多小心自个儿。”
二人正说着肺腑话,那全寄北早已神不知鬼不觉,与陆丑山坐来旁的桌,手端汤碗半遮面的,低声吩咐道:“眼下这江湖,英雄豪杰辈出不穷。各门各派,自当各凭本事,各领风骚。断不能叫这个英雄,班门弄斧地挡住那个豪杰的大道。更不能叫这个狗熊,平白无故地堵住那个美人的去路。”
陆丑山十分不解这疯话,忙丢开面碗,问道:“公子是记性不好?这多年来,江湖看似百家争鸣,压根儿便是一枝独秀。谈不上堵谁去路不堵的。”
全寄北一时急了,双目圆瞪道:“我便是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叫那古土庄的,打哪条道儿上来的,便回哪条道儿上去。”
陆丑山唬得一歪身,立时明白:“诓人绕弯路这等事,我与手下弟兄们轻车熟路。这便去办。”
夜中仍降寒凉。全寄北歪倚在夜意馆高处,醉赊几道月色,一路望去——把虚封派至养生楼的百家灯火,在心头一盏一盏的数过几个来回。遂从袖中摸出白玉箫管,打起拍子,调不成调地吟:“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只这一句,翻来覆去吟过一炷香工夫,终是见那宫则书哐哐当当提个破酒壶,失魂落魄往这头步来。
“与古土庄的老相好久别红尘,你竟不留人一宿,作什么着急赶人?天不怕地不怕的宫大侠,竟是怕人瞧见与我在此处花前月下不成?”
宫则书登时双目浮白。啜口酒,上下左右寻思一回,道:“你说是便是。”
全寄北张了张口,却忽地声滞,喉里挤不出那句“你什么时候肯来我这边,我候至什么时候”肺腑关切的话来。只觉心头生出十分的怅然不知所往,大没意思。
愣过半日,方才往虚封派的方向指了指,道:“坊间皆是在传,是许大侠因妒绝了殿春红,又是胡老板因恨害了许大侠。”
全寄北闭眼笑笑。呼出长长一口气,道:“胡老板死了许大侠……我便想起,头先与你提过的那古山庄子的故事。小弟子命里福薄,死了深可敬慕的庄主……倒也不似许大侠那般……遭无妄大火烧至不准人辨清楚眼睛鼻子……可那时候,庄里师兄们都指那小弟子鼻子说,尽说庄主是遭他那交情深重的故旧所害。”
宫则书只管把手里酒壶翻来覆去地颠。从左掌颠在右掌,再从右掌颠回左掌。半日方醉了似的道:“明日大早,你随我去吃面。我叫小二多加三个煎蛋在面里头。你吃得香,便不会有闲心思,理会那起颠三倒四的讹言谗语。人自然不颓不废,不至绝望。”
闻言,全寄北心下早已洒下几行苦酒化作的泪。忽地放声一笑。原来……这百年三万六千日,清风朗月,尽皆此处。不用一钱来买,然当醉揽一世。
宫则书十分听不明白这有天无日的笑,道:“一个糙老爷们儿,大半夜笑成个如花似玉的。蠢是不蠢。”
全寄北不言声。忽地拉过他手来,一捧细沙似的轻轻捏在掌中,心下只管又痴愣许久。
这厢,花见眼睁睁见残花馆门前生起一势大火,不过须臾,便將殿春红生前旧物一应焚尽。不禁涕泗横流,仰天长嗟。
井公楚三五下扒开人堆过来,拍他肩道:“花长老。我随你去馆里坐。”
残花馆里歌舞笙箫一如昨日。花见把掌伸至窗间,狠狠抓下一缕扑面直上的浓烟,看在掌中随风散去。
“阿红不是块好料,不指望他能成件令器。岂不知,士之耽兮,更甚。”
井公楚捧来滚茶滚酒,宽他心道:“他那是拗不过天拗不过地,拗不过自己那寸皮肉,也放不下他那几许不堪的过去。”
言罢,井公楚抓耳挠腮,摇摆不定半日,方蚊子似的声道:“花长老。当年我叫他入洞湖门与我做事,只道他是把绝好的良剑。可如今看来……他这风头,怕是越吹越要往别处去……”
花见大气一闷,将大半壶滚酒吃干。心不免一沉,又埋又怨道:“当时便与你说,他那张脸,扎人扎心扎眼珠子。你偏生叫一层猪油蒙了心去,听我话不进。一个陇山派,一个天地庄,一个宫则书。看似风平浪静,尽皆不是省油的灯。叫我这心操碎了你也不在乎的。”
井公楚一听,急得连呼三个“哪里的混账话”,接着又道:“天地庄有花长老压着,那简无迫倒也时刻安分随时。陇山派与宫则书,孰轻孰重,你我心下能不明白?自然不能对陇山派大意。”
花见拍手拍脚大呼大恼一回,直道:“大意。大意。实在是大意得很。”又道:“这多年里,只道是他心头一直不肯放下血荐坊,耿耿于怀。明里暗里只揪着节度使府里的人不放,倒叫人以为是翻不出什么天去。可他今回这一招,出得急。你我都大意。江湖上人多口杂,不比会稽郡清净。他这一路走下去,练成《十二经》夺你风光位子事小,倘若遇上些不知死活的旧人,非与他聊几个当年旧事……”
一语未了,忽地人影窜过。花见心下一顿,叫指间竹筷飞旋百回。凌空一弹,那人便“哎哟”一声,十分立不稳脚。遭人揪住头发似的怪叫一声,往一桌菜盘子扑面倒来。
井公楚一掌揪起那人束发,拨开脸中油饭腻菜。一面驳道:“要人老命的事,岂会小?”一面惊道:“任牧知?”
那任牧知大年日,于残花馆处唬得不轻,竟独自一个闷头闷脑的,辗转于琅琊郡东巷西陌至今。直至殿春红死,方才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回了一遭天地庄。
“这日过来,便是应简庄主的吩咐。《本草经笺注》的事,大意不得。天晓得,那姓宫的身上那册,与简庄主手里那册,哪个要命?”
花见点头不语,心下计议已定。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个骰子,叫任牧知揣好。叮嘱道:“我安排阿仲往淮安郡天涯客栈候你。你务必把这个交他手上。”
翌日东方未白,汤面铺子处又起寥寥炊烟。二人方难舍难分似的,从夜意馆瓦檐上腾身下来。
宫则书沐着全寄北如狼似虎意犹未尽的眼神,吃过三大碗煎蛋面后,提上酒壶,拔步便要一路西下。
行至淮阳郡郊陌,全寄北心下舒然。趁日头正好,又打起响亮的拍子,调不成调地吟:“相逢红尘内,君行阿那边。欲与君相随,长命无绝衰。”吟一句诗,只管拿白玉箫管拂一回宫则书鬓间青丝,竟乐此不疲半日。
正闹着,忽见道上酒气浓酽。宫则书觑目一探——竟是个十分起眼的酒肉棚子。
遂啪的振臂扬鞭,道:“诗吟之无味,却大有叫人犯渴犯饿的本事。”
方未掀袍坐稳,店家早已端来巴掌大的烧饼一个,好声好气道:“这位大侠。小店最后一个饼。不是俺故意不卖酒食,这条道上,黄昏一过便泥沙沉重。不知哪里来的山匪下山,自称“弯刀客”的。头先接连好几日,棚子不过是收迟半刻,便遭抢去酒肉。不得不避。”
全寄北滚鞍下马,步至桌前。接下店家手中盘子,往宫则书面前一推。
眉眼盈盈,十分不羁道:“作什么凉薄不给店家面子。吃吧。算你先欠着。日后亲自烙一个,还我便是。”
宫则书便十分悔不当初。怀里嗖地摸出邛崃毫针,内力催之毒发,又往饼中大刺三十来下。白眼笑笑,手指盘中饼道:“你看这个饼,吃不得碰不得,便谁都不欠谁。”
言罢將毫针捏在指尖摆弄,继续道:“当初便该扎你三针。估摸你现在,坟头草当是比我的高。也不至于有今日。”
全寄北不觉一痴,轻声叫道:“宫兄。”
宫则书敛眉道:“做什么?”
“你便是说,要与我同生共死?”
一语未落,店家忽地亮下一身绝世好功夫,將棚子掀成个底朝天的。
左右各拍二人肩背,扬手指天道:“二位大侠赶紧逃命。不然真要同生共死在我这间小酒棚子里。不值当。”
二人双双把头一歪,顺那指尖瞧去——百步之外飞沙走石,排山倒海。弯刀客正往这头催魂夺命似的来。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