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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梦到西州（三）
“安姑娘救了某性命！”大胡子安伽双手高举过头，若是有人架起胡琴，他能当场跳起舞来。
小安从小在崔家长大，面上涵养功夫那是一顶一的，如此都忍不住眉梢颤抖。
晋王妃却像是终于听到有人夸自己家的傻儿子有出息，乐得合不拢嘴，恨不得摇着铃鼓给安伽助兴。
“咳咳，”小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您的袍子被洗坏了，这个还您。”
子夜双手捧上那件剪绒披肩，领口绣着细笔花鸟，用金银线搀着修了鸟羽和露珠，浮光掠影之间，灵动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安伽一行人都是商人，自然认得好东西。方才脱下披风那汉子喜出望外，生怕小安反悔，赶忙上前，伸手就抖开披风。
“真是……”胡人汉子忍不住赞叹。这暗红色的剪绒一根杂色也无，光泽几乎称得上是水润，领口、袖口和衣襟上都是重工的刺绣，更不要提前襟上闪闪发光的足金累丝的如意扣。
“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大胡子一把捞过来那件披风，侧身半步，徒劳地想要挡住没出息的小弟，“某也带了礼物来，感谢姑娘救命之恩！”
说着，大胡子安伽招招手。安伽身后没出息的小弟半天才想起来，挠挠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锦囊。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说着，大胡子安伽把那锦囊双手捧到小安面前。
小安拱手：“您上岸时气息脉搏全无，全赖侧夫人救治及时。这礼应当给侧夫人。”
没出息的披风小弟虽然贪财，但是捧哏是一把好手。当场附和说：“当时旁边钓鱼的老叟也这样说！后来街角的郎中也来看过，也说我们老大救治及时才捡回一条命！当真是生死人，肉白骨！”
这下不用安伽招手，周围的其他几个汉子就扑上来，恨不得捂了他的嘴巴。
安伽深吸一口气，尽量不被这小弟打乱了节奏。
崔明之站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什么救命之恩，这个大胡子安伽就是想要送东西给小安。崔明之冷眼旁观，且看着大胡子怎么收场。
晋王妃坐在堂上，抚掌道：“我们侧夫人师从天师，精通岐黄之术，你们落水遇到侧夫人，是老天眷顾。”
“呜路哇啦呜噜呜噜哇啦。”那群拜火教的胡人表示赞同，一起纷纷攘攘地祝祷起来。大约是感谢天神赐福保佑安伽萨保。
场面失控到这个地步，大胡子安伽仍然泰然自若。他见小安不肯收下那个锦囊，直接打开了锦囊，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是一枚比手掌稍小的玉璧。
西北有和田玉，据说洁白无瑕如羊脂，在中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他们从西域来，拿出美玉做礼物也是合情合理。
小安还是不肯收，拱手推辞：“先生吉人自有天相，我们不过是路过罢了，怎好收下这样贵重的礼。”
崔明之却拉住了小安，说：“等一下……”
崔明之缓缓皱起了眉头。这玉璧并不是上等的昆仑和田玉。明之对珠宝玉器并没有什么研究，但就这样随便看过去，玉璧还在安伽手上，就能看出玉璧上有杂质甚至裂痕。
他们虽然风尘仆仆，衣衫脏得看不出颜色。但这正说明他们是刚从外地赶来。那些香料，玉石和皮毛，从西域运到旧都城来，价格至少要翻了数倍。近年战乱，西市多年没有胡人直接来贸易了，他们这一趟，肯定是赚了不少的。他们就算不是富可敌国，也绝对不会短了财物。
而且看他对小安穷追不舍的样子，应当是有些上心的，怎么会拿出这样一个残次的玉器当礼物？
小安也迟疑了一下。
大胡子安伽还担心小安看不清楚，把玉璧提起来，对着光转了转。玉璧上的裂纹和杂质更加明显了。
安伽说：“这玉并不是什么贵重的。某曾说，姑娘让某想起了一个人，并不是某胡编乱造。”
“此话怎讲？”晋王妃托腮，兴致勃勃。
安伽说：“恕某冒昧，安姑娘长得真的很像某长姐。某长姐归嫁入汉地，二十余年再也没有见过。十八年前，长姐托一位同乡寄来信札，这玉石是长姐给他的酬劳。可惜送信的兄弟在玉门关外遇到了匪徒，弄丢了邮包。带信的兄弟最后只把这玉石给了我。”
晋王妃说：“啊，那你长姐如今在何处？”
安伽看了看手中的玉璧，沧桑深邃的眼睛里透出悲伤的神色：“某也不知，长姐的信札转了好几手才到西域，没想到最后竟然落在了玉门关外。”
小安眼神跳了跳，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但还是推辞说：“这玉璧对您太重要了，小女不能收下。”
“啊！”子夜慌忙掩住自己的嘴。子夜因为刚刚捧了披风上前，现在也站在堂上。她从来都是小心熨帖的性格，从来不会多说一个字，也不知道怎么惊叫出声。
晋王妃今日兴致极好，她对家中这个有孕的女婢一向温厚。王妃说：“子夜，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子夜慌忙说：“子夜不敢。”
晋王妃挥挥手：“别怕，太紧张对孩子也不好。你想说什么？”
堂上的胡人、明之和小安，所有人一下子都把视线转到子夜身上。
子夜除了跳舞的时候，从来没在这么多人面前答话，不由紧张起来。她说：“婢子眼拙，一时认错了。”
王妃却追问：“怎么了，认错成什么了？”
“难道你见过？”大胡子安伽大惊，也不说送人了，直接把玉璧塞到子夜手里，“烦请这位姑娘仔细看看。”
子夜见躲不过去，只好端详着玉佩，小心地说：“婢子看着这玉璧眼熟，极像是崔家舞女们佩的。”
“怎么说？姑娘是怎么看出来的？”大胡子安伽赶紧问。
子夜：“崔家教养的舞女出师前，都会请一块玉璧做名牌。只是做名牌而已，大都是府里的小工匠练手刻的，用的也是镯心的边角料。”
崔明之上前细看，果然这玉璧上的如意花纹笔触生硬。而且，稍微讲究点的金石匠人都会注意，把玉石本身的瑕疵借用纹样刻掉一些，一样的石材就能有更好的成色。可是这块玉佩却完全没有避开瑕疵，不仅石料一般，工匠的手艺也有些次。
子夜把玉璧翻过来，指着玉璧中心空白的圆形说：“一般名字会刻在这里。”
说着，子夜从腰上摸出一枚差不多大小的白玉璧，托在手心，给安伽看：“这是我的，上面刻着我的名字。”
“这……”安伽把两枚玉璧捡起来，对着光观察。虽然一个刻如意纹，一个刻百福纹，但是这粗糙的石料和僵硬的线条，竟然莫名相似。尤其是玉璧背面中心的空圆，完全是如出一辙。安伽原来只以为那是不过是拙劣纹样的一部分，这样两个玉璧并在一起看，这分明是为了刻字专门留下的空白。
小安劈手夺下了空白的那块玉璧，说：“这礼我留下了。”
“啊？”安伽大概没想到小安突然就答应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小安把这玉璧攥在手心，半晌，才垂着眼睛解释：“我阿娘是胡人，匠人大概不会刻她的名字。”
崔明之怔怔地看着小安。
安伽却还是有些不相信：“这么说来，我长姐是在崔家当，当舞女？”
子夜担心误会，赶紧补充说：“也不一定，这如意纹在山东很常见。而且，而且，舞女的名牌只有一个，不能随便赠人的。”
小安的眼睫垂得更低了：“十八年前，我阿娘已经不用当舞女了。”
崔明之一下子明白过来。
十八年前，刚刚有了小安，她的母亲不用再做舞女了。但是无论舞女还是通房，月例都很微薄，为了给远在千山万水之外的亲人一点念想，只能把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都翻出来。
那封落在玉门关前的信上，说不定还写到了小安。
崔明之感觉好像有一团粗粝沙子被揉进了胸腔，狠狠划过心肺。
安伽怔愣了片刻，当场高举双手，翻身跳了一个胡旋：“这么说，安姑娘就是我长姐的女儿了！我长姐如今在哪里？她过得好吗？”
晋王妃惊讶地合不拢嘴，抚掌说：“山水有相逢，这真是缘分。当饮一大白。石榴，备酒！”
可是无论子夜还是小安，都丝毫没有故人重逢的喜色。
安伽高举的双手缓缓放下来。
小安紧紧攥着玉璧，抬起眼睛。没有低垂的睫遮挡，她眼中的凄惶再也遮掩不住，泪水从眼角溢出来。小安说：“我生下来没有几日，我阿娘就过世了。”
空气安静了片刻，胡人中间又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祝祷声。虽然是听不懂的语言，但这次的祝祷声低沉而喑哑，似缅怀又似祝福。
小安不知所措地看着垂着头的胡人，眼泪几乎不受控制地从脸颊滑下。小安攥着玉璧，后退几步，转身跑出了厅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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