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小病秧子

　　紧接着，一侧的床幔被缓缓掀开。

　　而床幔后，站在阳光下的沈沐辰，便这样毫无防备地撞进了阴影下苏玥的眸底。

　　苏玥瞬间愣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反倒是沈沐辰先一步开口，带着一抹讨好的笑，既谦卑又虔诚地指了指手上的糕点：“醒了，现在要不要吃些芙蓉糕？还是一会儿服药的时候再吃？”

　　苏玥好似被烫到般猛地移开视线。

　　今晨她明明已经将话说得那般决绝，可他竟还是回来了。

　　恍惚间，她甚至觉得眼前之人被换了个魂——从少时鲜衣怒马的少侠，变成了个心甘情愿引颈受戮的囚徒。

　　这大概也是苏玥承受不起沈沐辰的原因，骄傲的人不该这般自甘堕落。

　　苏玥既心痛，又不解。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所有的不堪。

　　她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好，甚至久病缠身，有今朝无明日。

　　她配不起他。

　　她不明白，他到底为何会要这般执着——！

　　思及此，她不得不狠下心，叫那温热的眼泪再次化成冷冽的话语，伤人伤己：“沈沐辰，你走吧，这三年以来我已经用惯蜜饯送药，不再需要芙蓉糕了。”

　　“再试试好吗？”

　　小心翼翼的声音再次响起，但换来的还是一句冰冷的拒绝：“我不需要，亦不再喜欢吃芙蓉糕。”

　　话落，便是半响无言的对峙。

　　一人举着糕点，不愿收回；而另一个人望着糕点，不愿接下。

　　二人好似都太过执拗，谁都无法说服对方，谁都不愿妥协……

　　而最后打破这场对峙的，是院外柳世芝由远至近的声音：“诶，不打紧，你且别哭，哭得我头都疼了！都与说了好几遍，这事不算你的失职，无人会责罚你。你怎么就是不信我的话，好歹我也是相府‘名门正赘’的女婿……”

　　闻此，快要在方才对峙中露怯的苏玥，终是找到了借口，赶忙避开沈沐辰的视线，刻意向门口张望。

　　可是这一望，在沈沐辰的眼里却变成了苏玥对柳世芝的在乎。

　　因为柳世芝还未露面，只听其声，便能够抢走苏玥所有的注意力。

　　沈沐辰青筋绷紧，近乎眼红地，望着正‘深情’等待情郎的苏玥。

　　苏玥当然也感受到了身旁愈发灼人的视线，但她不敢回头，只得继续强装镇定地望向门口。

　　直至喋喋不休的柳世芝迈入门扉，映入眼帘时，她才终是松了口气。

　　.

　　而这边的柳世芝一进门，便似见鬼般，看到了内寝又多出来的外人——沈沐辰。

　　本在喋喋不休地嘴，突然哑了声。

　　他条件反射般地，摸了摸自己今晨被踹疼地尾骨，而后左看右看，快速思考着眼前是何局面？

　　这二人是又和好了？还是沈沐辰又在死缠烂打苏姐姐？那他是不是得帮帮苏姐姐啊？

　　就在他冥思苦想之际，身后突然传了一声哭腔。

　　柳世芝这才想正事，方才跟着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个婢女江儿。

　　他赶紧回过神，颇为苦恼地对苏玥说道：
　　“苏姐姐，你看她还在哭，这我都劝一路，也无济于事。原就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这新来的婢子见你醒来，便遵照岳母大人交代的吩咐，赶紧前药房寻我为你施针。
　　可这好巧不巧的是，她来时，我正在东圊出恭。
　　嗯——这时间嘛，稍微久了些。所以她四处寻不到我，便在院外哭了起来，说这都是她的失职，耽误了小姐治病，说她马上便要受小姐的棍杖责罚了。”

　　苏玥莫名反问道：“所以她这般哭，是因为害怕我？害怕被我责罚吗？”

　　柳世芝：“噗，哈哈哈，大概在她眼里，你虚白病弱得像那讨命的——”

　　可这“恶鬼”二字尚未来得及说出口，他便幻听般地又听到了阴恻恻的拔刀声！

　　柳世芝吓得不得不将后半句，生生地咽了回去！

　　折煞了——折煞了——他方才讲得太过投入，竟一时忘了那尊杀神还在——！

　　.

　　苏玥未看到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

　　因为她的注意力早就被跪在柳世芝身后，匍匐在地、颤抖不已的婢女江儿所吸引。

　　她遥遥望去，惊觉这样的画面似曾相识。

　　在三年前那个雨夜里，一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堪的芳慧，也曾这般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被母亲问责。

　　甚至她还忆起了几日前，在破旧脏污的柴房里对她发狠质问的芳依，“你这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可曾知道我们这些年，为了你挨了多少打，吃了多少苦?”

　　苏玥越回忆越难受。

　　在等级严明的相府高门内，生而为主的她，从来无需顾忌，亦无需理会，那些生而为婢者，需要如何苟活。

　　可这几日的遭遇，亦终是让她有了些许改变。

　　她明白了，身为一院之主，有些事、有些责任不能完全推给旁人，她也想得尝试着去说些什么，去做些什么。

　　是以，她不得不尽量打起精神，忍着嗓间的疼痛，扬起声音，正色道：“事情原委，我已知晓。今日我为你证明，你未失职，无人可以此为由责罚于你。”

　　话落，那新来的婢子江儿终是止住了眼泪，呆愣地跪在地上看着苏玥。

　　苏玥只得继续出声：“这苑里无需动不动就哭跪，你退下休息吧。”

　　婢子闻此，又赶忙站起，应声而退。

　　.

　　此原本也能算是一出尽显主仆之谊的好戏，可这桩桩幕幕、字字句句，落在沈沐辰的眼里，又添了许多其他意味。

　　因为，过去苏玥的心很小很小，小到只能容得下亲人以及沈沐辰，三四人而已。

　　她只关心这几个人的喜悲，从不在意旁人的感受，更从未管束过潇湘苑内的任何婢子杂役。

　　过去这潇湘苑的上上下下，皆是由他和苏母一手打理的。

　　可如今苏玥竟主动开口做主，宽慰起了那名婢子！

　　这样的变化，叫沈沐辰莫名地害怕。

　　因为他再次清晰地意识到，他的玥儿，可能真得不需要他了……

　　思及此，沈沐辰虽身处暖阁，却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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