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蛋我想你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钟都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东宜的风顺势东上，经过北市，达到了乌北。

　　好不容易等到手机恢复了通讯信号，沈骞接收到的消息里除了乌北因暴雨而带来的警告提醒外，还有葛迪佳发给他的一张讣告。

　　“季航，男，21岁，因突发颅内动脉瘤破裂离世，现于殡仪馆青松厅悼念，望周知。”

　　沈骞握着手机，僵在原地，车站嘈杂的环境音仿佛瞬间被抽离，世界只剩下自己耳边嗡嗡的鸣响。

　　季航……那个总是笑得有点痞气、和他们一起打闹玩笑、鲜活而热烈的生命……就这么……突然消失了？

　　巨大的、不真实的震惊和排山倒海的悲痛瞬间将人淹没。

　　沈骞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无力感地汹涌而出。

　　他甚至还没有准备好去应对成长阶段正经历着别样的地狱。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沈骞立刻抓起手机打给葛迪佳。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传来的是她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哭泣声。

　　“佳佳，我知道了。”沈骞的心揪紧了，声音涩然，“别怕，我马上回来。”

　　“沈骞……怎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办啊……”葛迪佳语无伦次，完全被悲伤和无力感击垮。

　　“等我，佳佳，等我回来。”沈骞的声音异常坚定，他迅速查看了车票。

　　然而，此时气象预报中早已提醒的北方特大暴雨已经开始发威。

　　通往东宜方向的多条铁路和公路因强降雨和地质灾害风险相继中断或实行严格管制。

　　沈骞盯着屏幕上大片的“停运”、“延误”提示，心急如焚。

　　他尝试了各种途径，甚至想高价包车，但司机一听要去正在暴雨区的方向，都纷纷摇头拒绝。

　　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混沌，仿佛筑起了一道无形却坚固的屏障，将他和李慕航死死地拦在了乌北。

　　沈骞只能一遍遍地看着手机，期待着线路恢复的通知，同时不停地给葛迪佳发信息、打电话，试图用这种方式给她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尽管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在死亡的重量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向她解释自己被暴雨所阻，语气里充满了焦灼和愧疚。

　　暴雨持续了两天才逐渐减弱。交通一有恢复的迹象，沈骞立刻踏上了最早一班前往东宜的车。

　　一路辗转，耗时远比平时漫长。当他风尘仆仆、带着一身湿气和疲惫赶到东宜时，已经是第三天，他赶上了送季航的最后一程。

　　沈骞的到来，像一块终于靠岸的浮木，让几乎要被悲伤海洋淹没的葛迪佳找到了暂时的依托。

　　哀乐四起，仿佛一时间重回到他们十七岁那年。

　　曾经操办父亲后事跪坐在蒲团上的少年，最终变成了一张灰白色的照片。

　　葛迪佳搀扶着江寒露，这一次她们俩谁都没有痛哭。

　　只是空旷的廊厅里传来忽高忽低、一声接一声的哀痛呼唤。

　　那个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又一次经历着丧子之痛。

　　没有人比她更悲伤，但只有江寒露和葛迪佳忘记了失声痛哭。

　　在这场巨大的集体悲伤和接连的变故中，很多东西都在悄然改变。

　　季航离世的消息像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坠入湖面，甚至仍旧蔓延着悲伤的涟漪。

　　闻者皆悲中，只有李慕航处于隔绝的状态。

　　乌北的那场暴雨参与救援的他接受不到外界的一切消息。

　　甚至于沈骞去过乌北回来后都没能给葛迪佳带来一个准确的消息。

　　此刻的他们正经历着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好友猝然离世，另一好友下落不明，这种生命极端脆弱和无常的直观冲击，迫使人不得不去去思考很多以前从未深思过的问题。

　　未来、规划、稳定的工作……这些曾经看似重要无比的目标，在“活着”和“失去”面前，突然变得有些苍白和虚幻。

　　奶奶们日渐衰老的容颜，与窗外依旧盛开却无人欣赏的夏日花朵形成对比。

　　葛迪佳看着沈骞担忧却坚定的侧脸，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我们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那么，为什么还要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所谓的“更好”的未来，而牺牲当下的每一份真切感受呢？

　　季航生前总爱说“及时行乐”，想起五人组曾经一起畅想却可能永远无法实现的航海计划。

　　巨大的悲伤之后，一种想要紧紧抓住当下、珍惜眼前人、体验生命每一刻的强烈愿望，如同劫后余生的野草，在人的心底疯狂滋生。

　　而沈骞却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内心震荡。

　　季航的去世和李慕航的失联，让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死亡的残酷和生命的短暂。

　　他冒着暴雨千方百计想要赶回葛迪佳身边的那种无力感，以及看到葛迪佳崩溃痛苦时的心疼，都深深刺痛了他。

　　沈骞开始重新审视自己选择的道路。法律，这条路看似光鲜稳妥，他自己过去对“责任”的定义。

　　但这是沈骞内心真正热爱、愿意倾注所有热情甚至生命的吗？还是仅仅因为它“必须”是一条该走的路？

　　再见江寒露，她几乎憔悴得几乎脱了形，整个人像一尊易碎的琉璃。

　　葛迪佳抱着她，两人哭成一团，所有言语都显得多余。

　　一场追悼会，成了对一段戛然而止的青春最沉痛的告别。

　　至于李慕航，终于在几天后传来了消息。

　　他受了伤，需要去参与新家园的重建。

　　曾经的五人组，再也无法聚齐。

　　季航的座位永远空了出来，李慕航不知要在多久的未来才会回来，江寒露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愈合那道深刻的伤口。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葛迪佳和沈骞坐在熟悉的河岸边，河水在月光下静静流淌，仿佛能带走一些悲伤。

　　葛迪佳靠在沈骞的肩膀上，轻轻地说，“阿骞，我们不要再等以后了。”

　　沈骞低头看她，“什么？”

　　“我以前总觉得，要毕业后找到好工作，要稳定下来，要规划好一切。可是现在我觉得，那些都没那么重要了。”

　　葛迪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想好好陪奶奶，想去做那些一直想做却总说‘等以后’的事，想珍惜现在的每一天，珍惜还能在一起的人。未来太远了，也太不确定了，我只要当下。”

　　沈骞静静地听着，握紧了她的手。他能感受到她话语里经历巨大创伤后的蜕变。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开口，“佳佳，等毕业后带着奶奶一起去西港生活吧，那里有家。”

　　葛迪佳惊讶地抬起头看他。

　　沈骞推了推眼镜，目光望向远处黑暗中隐约的山峦轮廓，声音平静却有力，“我想重新申请西港海事的研究生，去学真正意义上的航海。那才是我从小真正喜欢的东西。”

　　“以前觉得责任大于一切，我的人生也不一定非要为自己而活，，但现在觉得，人生短短几十年，如果连追求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的勇气都没有，那才是最大的浪费。”

　　他转过头，深深地看着葛迪佳，“可是我还得去问问心儿的意见。”

　　“你知道的，被抛弃是她一辈子的阴影，而我如果不能为她弥补上那份缺口，总觉得对不起她，也对不起舅舅一家对我和母亲的照顾。”

　　“佳佳，我想活得自私一点，但也不能什么都不顾，你明白吗？”

　　葛迪佳抬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

　　她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光，有泪，也有一种理解和释然。

　　“去吧。”她说，声音哽咽却带着笑，“去做你想做的事。就像我现在想好好生活一样。我们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所谓的‘以后’，所以，别留遗憾。”

　　两人紧紧相拥，在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生命风暴后。

　　他们仿佛被冲刷到了同一个岸边，做出了同样指向“本心”的决定——摒弃外界标准的桎梏，尊重生命的无常，勇敢地选择自己真正渴望的生活轨迹。

　　当夜，沈骞回到家后，隐约从二楼看到了一楼客厅忽闪的光。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下来，与纪钟歆的视线碰撞在黑暗里。

　　“在干吗？这么晚了还不睡？”沈骞走到沙发边入座，嗓音里满是疲惫。

　　盘腿而坐的纪钟歆下意识地收紧怀里的玩偶，小声地应道，“看电影啊。”

　　黑暗笼罩的房间，感官被吞噬，雪白的阿尔卑斯山，转接翠绿的瑞士森林，一切都很纯粹美好。

　　“什么时候喜欢德国电影了？”沈骞依靠在沙发里偏头问道。

　　纪钟歆淡淡地弯了弯嘴角，“随便看的，觉得还不错。”

　　“哦。”沈骞舒展开眉心，陪小侄女看了一会儿。

　　神经逐渐放松的同时，他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心儿，你觉得过去和未来哪个重要？”

　　正值青春期的纪钟歆拥有着懵懂和透彻的感悟，她想了想说道，“自己重要。”

　　沈骞讶异地直起身子，来不及思忖纪钟歆的回答，又听她说，“小叔，我知道你最近很累，也会有很多想法。”

　　“但我想借电影中的台词告诉你，‘他们知道得太少，而你，则见过很多东西。如果生活中有什么使你感到快乐，那就去做吧’。”

　　“如果你快乐，那就是真正的为了我。”

　　纪钟歆的话让沈骞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看到大海时的震撼。

　　想起那些李慕航和他一起关于远洋航行的讨论、探索未知的书籍和纪录片带给他的悸动

　　那种渴望，似乎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刷题和追求绩点中被掩埋了。

　　真正的航海，意味着风浪，意味着离别，也意味着不确定，但那是刻在好男儿基因里的向往。

　　沈骞应该感谢他在承受了最多的年纪，有友情的考验，爱情的对照和亲情的支撑。

　　如果生命如此脆弱，为什么不去选择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一条看似正确却无法让自己心潮澎湃的路上？

　　人总会在变故中成长，沈骞以为他可以坦然面对，但他不知道，他自己的一个决定会引发后续怎么的连锁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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