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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字思危(修)
骤听此言,眉目清霁的少年眸光重重一震,而后敛下眉眼。
“地宫起初是封过一段时间的,后来是徐络,他以一身超乎常人的武艺堵住了那些人的口。他放话说,充其量就是城南的百姓做错了事,把城南的入口封了便是。若是哪个官员再敢说连其余三处入口不得开放,他就一个个地上门讨教。”
想到那个一言不合就开打的莽夫,赵居安无奈笑笑:“寻常人哪里禁得住他吓?我也是为了保全整座地宫,不得已妥协,下令关闭城南入口。”
他顿了顿又道:“姚琛他们本意就是想闭了这地宫!地宫有损他们利益,他们又怎么会放任…?”似乎是有难言之隐,他说到一半又住了口。
他接着长长地叹了口气:“北境势力错综复杂,王爷当年只制定了律法,却没告诉过我们,这些举措,具体在地方上推行实施有多难。这五年,只要我稍微有些动作,无形之中便会有一双阻挠的手。”
他抚额苦笑:“或者准确来说,应该是无数双。赵某上任五年,五年呐,五年…竟是撼动不了分毫。”
姬宁似有所思地抬起眼看他,他此时的神色辩不清喜怒,仿佛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实度:“为何不上报给朝廷?”
赵居安看着面前少年,眼含三分自嘲,七分讽刺,无奈地摇头:“他们京中有人……很多的人,超乎你我的想象。且这些人职位都不低,若我上报了,我这提督,也算到头了。”
超乎想象?
提督到头?
这些人势力是有多深?
“赵大人是聪明人,既结果如此,为何不放弃呢?大人是可以罢官或者一走了之的,并非全无选择,不是吗?”过了良久,姬宁才道。
以他的家世底蕴和声望,是完全可以避开这门差事的。
赵居安听少年人这般问道,“嗯……”他沉吟着,望向上方的烛台,眼神渐渐放空,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里:为何呢?
如古书般厚重平和的声音开始徐徐道来,“我是可以躲,我是可以逃…可那时的北境就如同《汉书》中说的那般,官员们皆尸位素餐,百姓生不如死。我却实在有幸,幼时承叔父教导,后又遇良友相伴。”
他看向不远处也正看向他的虞思衡。
二人相视而笑。
过往的画面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父母早早逝去,叔父心善,不忍他小小年纪便成为遗孤,将他养在膝下,到了适婚年龄,也不曾想过成家。他教他认字读书,讲经义典籍,论世间道理,带他读遍了千卷书,也行了万里的路。
他是世间最好的叔父,也是世间最好的老师。
叔父于他,亦父亦友。
道勉是叔父最得意的学生家的孩子,他们少时相识,一起读书,一起玩乐,一起谈论天下之事,探讨为官之道。
他们生于虞州,长于虞州,这里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都有着他们的欢声笑语,这里的每一处犄角旮旯都有着他们的童年记忆。
他是世间最好的玩伴,也是世间最好的朋友。
只是,后来,一切都开始往不可预料的方向走。
各地不满前朝皇帝好战、暴戾、苛税,纷纷揭竿而起,几年混战后,今上成功登顶帝位。新朝帝王礼贤下士,知人善用,叔父被任命在南方做官,于是将他也带了过去。不到一年,叔父致仕,而他也由科举入仕,被指派在富庶之地——渠州府做官。
渠州府早些年便以“清闲之府”闻名于天下,作为京城下辖的直隶府,每日就是上堂审审案,给人断断公平,他在那做官时感无趣,便常常给道勉写信解闷。
直到五年前,收到那样一封信。
“信里说:他的妻子被人害死了。道勉的性格我十分清楚,若不是事情已经水深火热,他决计不会向我求助,他与他夫人青梅竹马,年少定情,曾相约至死不渝,我这才觉察出不对,难免心急如焚。恰逢陛下降下御旨,调我回虞州做这北境提督,于是我回了阔别近八年之久的虞州城。”
“可是已经晚了。”中年官吏话语里满是懊悔,“这里已经成为乌烟瘴气之地。军士之间,目无法纪,纪律松散。官吏之间,个个相卫,狼狈为奸。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在他说话期间,姬宁一直在仔细凝神倾听,听出赵居安言辞中满满的自责苦意,他不由朝他看过去。
察觉到他的视线,赵居安收起回忆,勉强笑着道:“正因叔父和道勉,让赵某得以很早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清正之官,这是我的际遇,也是我的幸运。
我不忍见到我自小长大的地方如此不堪,于是我虽动不了其根本,但确也以一己之力撑到如今的局面。我以为,我尽力了。我这么说,并非什么托词,是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中年人的脸被烛光染亮。
姬宁看着他那张被烛光映照的、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侧脸微微发怔,原本平静的脸不知不觉越发淡了下去,逐渐变得冷沉。
“如世子这般豁达通透的人不会不明白,北境从根上就烂完了,其余四州无一幸免,那么为何虞州还尚算是一方清净之地?”赵居安眉目猝然多了几分凌厉的味道,他猛地凑到姬宁面前,慢慢地往前逼近。
姬宁被他突然的靠近弄得毫无防备,整个人下意识往后仰了一下。
赵居安在距姬宁眉心一寸的距离停住,“光靠他徐络一人,我不信。光指望他翁泗一人,我也不信。靠我吗?更是毫无可能!”
他眼中突然射出强烈的激赏,撇开视线,语气也骤然变得激昂起来:“是虞州城内的几万百姓,是北境的商户!是北境的几十万百姓!是他们!他们被迫害至此,仍不改其志,他们一直在跟这些贪官污吏战斗!
大晏军入侵,衙门不管,他们就自己修地宫防御。钱不够,他们就自己凑。殿下,你知道吗?”
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墙面和脚下的地面,“这里的每一面墙都承载着他们的希望与泪。你脚下所踏的每一片砖都凝聚他们的心血和汗水。”
“他们朴实,他们勤奋,他们善良。他们既痛恨,又祈盼,痛恨的是我们这些官员,让他们深陷苦海…”中年人神情有些恍惚,眼神当中有一闪而逝的伤痛:“但同时,他们祈盼的也是我们这些官员,盼望有人能解救他们于苦海之中。”
“他们只是想活下去。”
“但那又有什么错呢?”
“我与翁老不同。他认为龟缩家中就是害怕,修建地宫就是软弱、退缩之举!可我是吗?我赵居安是吗?我只是不想做无谓的牺牲罢了。因为,我始终认为善良的人,就应该得到善待,并且应该得到善终。
世子殿下,倘若有位好官,虞州的百姓,北境的百姓会是整个大夏最好的百姓!”
听他说完,姬宁的胸腔里骤然升起来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并迅速蔓延至全身。一会儿如同火烧,连同脚底都灼热起来,一会儿又如同冰浇,冷得五脏六腑都快喘不上气。
所以虞州城百姓皆闭门不出真的是如他们所说因为自家官兵。
所以虞思衡是他要运用他的门道他的手段把粮食运到虞州城。
所以赵居安日日在院中“种草”是他要偷摸着给百姓们分粮。
原是如此。
短短的对话,中年人脸上不知为何却莫名沧桑了许多。他敛起眼中情绪,朝姬宁作了一揖:“经过这五年,我与道勉心中明白——要想彻底改变北境,必须还要有一个人。”
“这个人——绝不单单只不能是有勇有谋,还得,有——凌驾于常人之上的地位,和超脱常人的手段。”他紧接着浓眉一紧,“另外,世子殿下,赵某还是劝你,别太相信翁老了。”
姬宁敏锐地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不易察觉的忌惮:“何意?”
“老先生学识过人是不假,不过他也曾效力于世章麾下。于世章此人行事十分恣肆,对待下属很是宽纵,百姓之间,多有流言。他原先掌管过北境,若不是他,北境绝不至于如此。可以说,北境有现在,他于世章脱不了干系!而翁老在里面究竟充当什么样的角色,这需要你来查,世子殿下。”
“你是说,翁老和于世章……”姬宁托着下巴沉思道。
“我说了,这需要你自己去查。”
“我会去查。只是地宫这事,连普通民众都知晓,何以能瞒过翁老?”
“谈何瞒过?他一直都知情啊!”赵居安下意识回道,说完以后这才反应过来那位老先生竟是连这也瞒了姬宁,与好友对视一眼,一时之间也是惊异非常。
他缓了缓才又道:“老先生自诩才华出众,认为我与姚琛刘承贵等流是一丘之貉,不屑与我们为伍。而我也确实因为他曾是于世章的幕僚,心生嫌隙,至于他为何不曾对你提起此事,我确是不知情的。
城南如今的处境,城门口那一场闹剧,包括还有殿下一直在追查的那七十八俱尸体,殿下不妨亲自去问问他,老先生脾性着实古怪了些,”他笑着摇了摇头,俯身去拿桌上的茶壶:“我也实在懒得应付。”
他说完以后,密室内一片静默。
即便姬宁此刻心中还有诸多疑惑未解,他也只好按下不表,打算寻个好时机再问。
一时之间,三个人俱不再开口。
窗外夜色低沉,寒风瑟瑟。有小小飞蛾从仅开的一扇小窗飞进来,围着一盏快燃尽的烛台一圈一圈地打转。
墙面上投射出的倒影中,那只飞蛾一次次地扑向烛光,烛光一次次地看似要灭了,然而又回回复燃。最后,那道烛光挣扎着闪了又闪,竟是真的灭了。
气氛诡异。
许久之后,赵居安心念一动,再度抬头,却是问出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你可知你父亲是为何人所杀?”
姬宁眉心微动,抬眼看他:“何人?”
赵居安并未直面回答他,而是接连抛出问题:“你觉得你对你父母有罪吗?”
他丝毫不在意姬宁已经彻底冷下去的面色,甚至可以称得上挑衅地瞟了眼此刻他攥得发白的手,继续问道:“你可知你罪在何处?”
“不知?”
姬宁不语。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姬鹤鸣或许无罪,世子姬宁却实在有罪。”赵居安捏紧手中茶盏,
“你是皇室宗亲,又是正儿八经的嫡系血脉,说句大孽不道的话,依着王爷生前的威势,便是你姬宁振臂一呼说要造反,未必没有胜的可能。
可你呢?说离京就离京,说削爵就削爵,王爷此前在京中的人脉,在朝内的根基你说不要便不要,当真是愚蠢至极!”言至最后,他情绪愈是激愤,甚至指上了姬宁的鼻头。
“赵大人慎言!”姬宁猛地起身,反驳道:“我父——他从未想过自己登上那至尊之位,他不会,我也不会。”
“况——你说错了,”他看着赵居安,声音里含了明显的警告,一字一字清晰回道:“便是我什么都不去做,我父母也不会认为我有罪。你认为我有罪,这是你的看法,别冠上我父母的名头。”
“你…”赵居安指着姬宁,看着他一副无知者无畏的模样,反而气极生笑:
“好,好好好。”
他连说出三个“好”来,想来也是气狠了:“那我再问你,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父亲因何而死?”
眼看赵居安这态度,姬宁不知他意欲何为,也不知他究竟知道多少,说话间也就不禁多了份犹疑。
“因……那桩巨案?”他犹豫着试探道。
“错,大错特错!”赵居安厉声喝道:“你父亲身死,绝不仅仅因为那百万银两,是因为你父亲要变法,他要革新,他去江南明着是查那贪腐之案,事实上他要做的是在江南——那个士子如林的地方,率先实行新法!
可那有多难?江南道商贾巨富、地主豪绅向来甚多,门阀林立,士族横行,各方势力,盘踞其中。变法,谈何容易?当几乎所有人都一身污浊之时,你想独善其身,可能吗?”
他话里信息点太过密集,以至于很容易让人忽略了他是以怎样的口吻说出这一段话,姬宁自然也不例外。他眉头剧烈地动了动,瞳孔猛然紧缩,几乎是斥喝道:“你究竟是谁?!我从未与你谈起过银两之事!你是从何得知?”
况且推行新法之事,何其隐晦,此人究竟又是从何人何处得知??
他目光开始在虞赵二人之间来回扫视。手中却悄然地捏了一把飞镖,紧紧盯着两人,却发现身侧的虞思衡用一种诡谲莫测的步法,眨眼间便跨步挡在赵居安身前,拔剑出鞘,将他密不透风地护在了身后。
瞬间,狭小的空间里布满凌厉肃杀的味道。
“赵——居——安!”姬宁冷冷地开口,几乎字字咬牙切齿,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赵居安见状也不慌乱,拍拍挡在自己身前的好友,示意他让开。他来到姬宁面前,未退一步,甚至还抽出手去掸了掸衣服上沾染的尘灰,缓缓站起身来:
“世子初至北境之时,曾问赵某一个问题,赵某彼时未答,如今可以告知你答案了。”
他毫不畏惧地与对面的少年相视,
“我姓赵,名居安,表字————”
“正是思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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