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秋祭
六十一
我尽量温柔地对待写意。他生得瘦弱,沉默寡言,又总是怯怯的样子,谁在他面前都很难严厉起来。何况他性格温顺,行事小心,相处起来让人如沐春风。我们俩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他不再紧张,逐渐也能跟我谈笑自如。
方晋云依然温文又和气。他本来就没什么变化。即便是在写意的事情上坚持原则、跟我发生冲突的时候,在其他方面仍然对我耐心又体贴,日日打扫书房,每天泡功夫茶,亲自做餐后点心。我想不出一个人有什么理由付出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来照料自己毫不在意的人,所以,我猜测,他对我也许还是有几分真心的。两年的婚姻,只要没有根本性的矛盾,同在一个屋檐下,怎么都会产生感情的。
我看了一眼坐在窗边看书的方晋云,心想,这样的局面已经很好了。
秋祭快到了,这是个隆重的节日,根据各地秋收时间有所不同,甘南府的秋祭一般是在十月中旬,麦子收割之后,各乡镇一起祭神。庆祝粮食丰收,感谢五谷神,顺便祈求来年的好收成。因为梧州农业人口比重大,人们对这个活动一向都比较看重。周瑞说往年的官员都不愿意下乡去,因为这时节正值换季,天气时好时坏,行走很不方便。
也是。我摸着下巴想,乡间多是小土路,雨后道路泥泞很难行走。再说这油毡布的马车还不一定能挡雨。
祭祀说是持续八九天,我翻看了县志,重点是前两天的祭神活动,之后就是各乡的农产品交流会,算是个菜博会吧。今年的秋祭定在安乐镇永丰村,邱鸾家就在镇上,他本来是每月回家一趟的,这次因为受伤已经将近两个月没回去了,我看他差不多痊愈了,问他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他欣喜不已,征得我同意立刻跑去邀小五同去。
方晋云因为帮孟君荣核算账务,就不一同去了。我带着写意,他本来不想去,我反复劝他出去散散心,天天闷在屋里刺绣穿针的有什么意思。颜非也一起去,方便照顾邱鸾,顺便看看他父亲的病有没有反复。
我初次见到邱鸾父亲,倒着实吃了一惊——头一回见这么风度儒雅的大叔。他身体稍显孱弱,但是气势挺足,进退有度。邱鸾在他面前也是服服帖帖的。邱鸾姐姐……好像是叫邱济,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午饭的时候我们在席上偶然提起科考,没说几句她就激愤起来,厉声指责乡试官员举亲不举贤,埋没人才,她考了六年都没考中举人云云。
我一边开导她一边想:六年?那你才考了两次嘛,这不算什么,考了几十年才中的也大有人在呐。都像你这样想不开,那国家精挑细选的栋梁之才不都是心理扭曲的歪脖子树了么?
邱鸾和小五瞪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俩在饭桌上激扬文字挥洒口水聊得热火朝天。颜非也不说话,只顾埋头吃饭。邱济讲个不停,我微笑聆听,眼睛却在划拉面前的热乎乎的菜——离得这么近,我却不能动手去夹,实在是痛苦啊。
写意夹了菜放到我碗中,小声说:“吃饭吧。”
邱济这才想起来我们是在饭桌上不是在考场上,我不是主考官只是个没权没势的小知县,她连连道歉,热情地布菜斟酒。
我冲着写意感激一笑:果然还是你最知心。他脸上飞红,立刻垂下眼不再看我。
六十二
邱鸾要在家住几天。我本来想带颜非走,他父亲却突然犯病,颜非要留下来照看,我只好再三嘱咐,叫他到时候去永丰村与我们会合。
我们到村里时已经有乡绅来迎接,当晚办了篝火宴会,请了舞狮舞龙的队伍,场面很是欢腾。
第二天一早祭五谷神。这本来是里长的责任,里长说为表示敬重,最好推个身份尊贵的人。于是我当仁不让,头顶写着“豐”字的三尺高帽,身披描着麦穗的金色长袍,代表乡民的敬畏和感恩,在鼓点声中登上百余尺的祭台。眼前摆着烤猪全羊,周围烟雾缭绕,我站在高高的祭台上焚香,对着神牌三跪九拜,高声诵读祭辞,感谢天神眷顾。祭辞读完,鞭炮齐鸣,人群一起欢呼,敲响锣鼓,盛大的秋祭正式揭幕。
我独自立在高台上,看着喧嚣欢腾的人群,心中也忍不住激荡。他们其实很朴实很容易满足,只要粮食丰收就很开心了。人心本来就没有那么多沟壑。
下午我跟写意作布衣打扮,混在人群里瞧热闹。村里摆了流水宴,乡民聚集在道场上载歌载舞。居然还演了一出舞台剧,讲的是稻神和麦神同洪水与旱灾作斗争,最后一举得胜,赶跑了洪水和旱灾,喜获丰收的故事。人群很是欢腾。
我挽着写意的胳膊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这演员挺专业啊,面具做得也很精致。”
写意被我跩着走了一段,突然用力挣脱,粗声粗气地说:“你做什么!”
我吃了一惊,原来竟拉着个壮实的女人走出这么远。我回头去找写意,戏正好散场,人群分散开来,场面很混乱。
我逆着人流往回走,冲冲撞撞勉强挤到舞台上,朝下面混杂的人群张望。男男女女说说笑笑地走动,却没见到写意的踪影。他跑到哪里去了?他那么瘦弱,要是被人撞倒就糟了,被踩死都不奇怪。
我心急如焚,跑到另外一边去找,终于看到有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杵在人群中,被人流冲得来回摇晃却不挪脚,仰着头满脸惊慌地张望。我踮着脚冲他挥手,喊道:“写意,写意!”他却没听到,表情依旧惶然,手脚无措地站着。我分开人群朝他身边挤,一边叫他的名字,写意看到我,顿时神情一松,逆着人群朝我走过来。看他走得那么艰难,我真想学依萍喊一声“你不要过来,让我飞奔过去!”
终于挤到写意身边,我一把拉住他胳膊,说:你吓我一跳。
写意只是腼腆地笑,紧紧握住我的手。后来再四处转悠的时候我们的手就再也没分开过。直到傍晚天边突然飘来乌云,轰隆隆响过一阵闷雷,竟然下起瓢泼大雨。大家都没防备,惊叫着四处躲避,惊慌失措地乱窜。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一手遮着头顶一手拖着写意,跑到道场边的院墙下躲雨。雨还在下着,我松了一口气,跟写意面面相觑,两个人满头满脸的雨水,被冷风一吹,都是一哆嗦。我们俩握着手相互搓着,看着对方头发被风刮得乱七八糟,冻得脸色青白,嘴唇不住发抖,都忍不住想笑。
檐下躲了不少人,都是衣衫凌乱满身泥水,对着大雨慨叹个不停。庄稼人聊起粮食和收成,书生打扮的人聚在一起慷慨激昂地谈论祭礼,称赞说祭祀场面气势恢弘难得一见。我跟写意手牵着手默默听着,间或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雨停了,找不到马车,我们便拉着手一步一滑地走过乡间的小路,等回到张员外家,两个人都跌了满身的泥巴。张员外不停道歉,说是派人出去寻我们了,马车也还没回来。我说不碍事,找了几件干净衣服来换上。写意帮我梳洗头发,我俩互相摘头发上干结的泥块,又笑个不停。
晚宴聚齐了各乡的里正和乡绅,席间推杯换盏热闹非凡。写意在我身后坐了一会儿,小声说有点儿犯困,想回房休息。我见他精神不太好,便让他先回去了。
等我回房的时候已经近子时了,写意竟然没睡下,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愣。我摸他手冻得冰冷,问他怎么还不睡,是怕黑还是太冷,他也不说话,只抱紧我胳膊。两人面对面侧躺着,黑暗里手脚相抵,静静听着房上雷声阵阵,轰隆隆犹如泰山压顶。
写意小声说:“到底有没有鬼神啊?”
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挺纳闷的,含含糊糊道:“大约……没有吧,反正我没亲眼见过。”
他迟疑着,问:“那……有‘天谴’这种事么?打雷是天谴么?是不是老天爷要来惩罚坏人了?”
我笑了起来:“那倒不是。打雷么,就是云跟云撞上,发出响声来了。老天爷不管这事儿。”
“那你觉得有没有因果报应?”
我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应该是有的吧。倒不是什么鬼神替天行道。只是,做好事会有好结果,坏事做多了必然会倒霉,就像夜路走多了总会撞到鬼。”
一个惊雷响起,写意哆嗦了一下。我搂住他,笑道:“怎么,你怕鬼啊?”
写意不吭声,我拍着他的背说:“好,我不说了,你也别怕。你又没做坏事,它不会来找你的,再说还有我在呢。”
写意抱着我的腰直往我怀里钻。我摸摸他的头,说:“睡吧睡吧。”
夜里有点儿冷,跟写意凑在一块儿分享体温倒也刚刚好,我渐渐却觉得怀里越来越热,迷迷糊糊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呻吟。我半梦半醒地听了一会儿,突然惊醒过。
写意在哭。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