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木叶河

　　砍割，挖，翻土，拍打。
　　无法确切描述她吸引人的原因。我总在掩饰自己的情感，隐藏内心的激动。不知何时起，出工已经变得如此美好。离家之前，我站窗旁镜子前，湿润头发梳理，对鼻梁旁冒出的两颗痘痘烦恼；夜里任何响动，我就会莫名地期待许久。她再没带书来询问问题，那晚我邀她复习算术，也没回应。想问，却又难以启齿。
　　她斜倚着锄，凝视着我。自参与抬棺回来，我从她和乡亲们的目光里，就感觉很有成就感。在土家，敢于抬棺的男子并不多，被视为勇武的表现。而尝试后，我却不敢再次体验那瞬间似将腰裂的感觉。
　　最近，不仅嫂子们戏谑她，我也注意到她的变化。洗衣，不再抹上茶枯一顿棒槌，而是改了城里人的方式细细地搓；晒衣，也不再往篱笆上破烂般摊开，而是学我们牵起长绳，一件件像海船上挂出的万国旗。她还学着女知青模样，不再裹头，吊着两辫儿，像个可爱的瓷娃娃。
　　弟方唱罢兄登台。那边，齐巴子花着脸，也扯起了发颤的破嗓：

　　“哎——
　　隔河看见妹穿青，
　　人无言语水无声。
　　捡个石头试深浅，
　　唱支山歌试妹心。”

　　啥情况？气氛陡变，让所有人都懵了。连我都严重质疑，这还是我们熟悉的齐巴子？往日里看人跟瞪仇人似的眼睛，此刻眯成了月牙。连旁边齐嫂，也难得的笑了。
　　虽说没天赋，嗓音糙，但无疑为这难得的盛宴送上了份开胃小碟，不，更像是正式宣布大餐开宴：
　　害病的人还听得鬼叫？——嫂子们像撒欢的山雀，锄头散落一地。她们眼里满是兴奋，相互推举、打气，像撺掇狗熊打架，准备迎战。由哪飞来一团青草，不偏不倚砸了齐巴子脑门上。头顶青草，他像戴了顶绿帽，连幺妹都笑出了声。
　　传统里，平日贤淑温顺的女性，在经历洞房花烛夜后，会有一个极端变化。她们不再羞涩，且胆大妄为。一如能震慑群狼的女魔，让人唯恐避之不及。
　　果不然，老会计儿媳，叉腰向齐巴子发起挑战，面对面开始情歌对唱。一场不同寻常的公媳间情歌对决：

　　“哎——
　　铜打灯盏锡打脚，
　　久闻哥来爱唱歌。
　　亮开金口银嗓子，
　　唱座彩桥架过河。”

　　最忌讳的公媳关系，竟成了公然的大胆挑逗，柔情似水，颇具看点。一片亮眼，有惊羡的，有兴奋得失态的。而齐巴子哪是这块料，完全无力接唱。于是众多女性纷纷出场，角儿和观众难分，对决成了个人展示。

　　（男）“天上群星伴月星，
　　地上千个万个人。
　　千个万个我不爱哟，
　　只爱心中一个人。”

　　（女）“桐子开花坨连坨，
　　开花十朵九朵落。
　　开花十朵九朵谢哟，
　　没有哪朵靠得着。”

　　（合）“高坡上种荞哪用灰，
　　哥妹相爱哪用媒。
　　要得灰来荞要倒，
　　要得媒来惹是非。” ……

　　歌词朴实大胆，旋律之美令人赞叹。尽管与时代情怀相悖，但谁都能自由歌唱，不禁让人羡慕：
　　哪像我们，习惯将情感深藏心底，想说不说。土家人都是天才歌手，欢乐是天性。他们血液里流淌着音乐元素。播种唱，除草唱，收割唱，砍柴唱，下河唱……；无论是调情、得意还是受了委屈，都歌唱。他们热爱生活，活得敞亮。喜怒哀乐，对着青山绿水畅意表达。
　　（请上网欣赏《木叶情歌》）
　　有意思的是那群八哥，跟成了精似的，也来赶热闹。它们就站在牛背上蹦迪，牛尾巴甩一下，它们就“啾”地飞起来绕个圈，又稳稳落回去，全把牛背当看台。可我觉得，眼前这场闹哄哄的歌会，大地春回般 —— 就像土里刚冒头的嫩芽，带着潮气，却硬是在苦日子里挤出了点甜津津的趣味。
　　分不清是谁又因何追得团团转；是谁拧了谁一把，在那偷乐，快活得无法形容。一时间没老没少，打情骂俏难分阵营。那乐啊……
　　惹火烧身的齐巴子，在女人们的合围中，全忘了自己的角色要求，他那带着发颤尾音、醉洋洋的魔性长笑，时时辐射性扬起。
　　等到大家笑够了重新挥锄头，我锄下竟刨出只花壳子虫，正慢悠悠爬着，像一戏迷专门出来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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