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秋波

　　“师父，我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炭炉前的少年在火光的映衬下愈发显得那双大大的眼睛光彩夺目。

　　男人眼睛弯弯露出笑来：“好啊，今天小寿星最大。”

　　光影之中少年的面庞忽明忽暗。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您叫什么呢，您可不可以告诉我啊？”

　　这理应是一个再好回答不过的小小问题，可是男人面上的笑容却褪的一干二净，染上了初见时的冰霜。二人一时相对无言，秦英知道是自己说错话了，虽不知何故但男人始终对自己的身世缄口莫言，有如禁忌。

　　现在看来，是他自以为是了。

　　“啊，是英儿多嘴了，师父莫生气。”

　　男人认真的抬头看着他，还是开口了，柔软又清晰：“我没有名字。”

　　秦英也没想到能得到这么个答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男人看出了少年的无措，他又何尝不是呢？他摩挲了一下指尖，说：“你给我取一个罢。”

　　“啊？”少年很意外，但他却也开始认真的思索起来。片刻，男人见少年抬起了头，他笑道：

　　“黎寂。黎寂吧？”

　　“师父以后有英儿陪着了，再也不会孤单了。”

　　少年扑到男人怀里。

　　光与影的界限仿佛消失，从此世上有了黎寂。

　　——

　　“虽然我曾经想永远作为‘黎寂’活下去，但世事无常啊……我的摇摆不定、我的踌躇与犹豫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了必然的结局。”

　　“别哭英儿，别哭。你也许会说‘你明明是可以选择的’或是‘你是可以不做的’。不不，不是这样的，你把我想得太好了——真的，我一早就与你说过的，我是个混蛋、我是个恶魔。因此不必了，你拉不动的，不必幻想着我再次重获新生。”

　　“一次就够了，谢谢你。我已经拥有过第二次生命了。”

　　秦英当然不会哭，刚才的失控就已经是他四十年人生中的唯一了。他是笑才对，二十——七年了，终于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愿了不是吗，该高兴的，黎寂终于说出口了。

　　只是……为什么听的人并没有那么高兴，而说的人反倒像是如释重负。

　　所有人都把秦英想得太高不可攀了，他们都以为秦英是世界上唯一了解黎寂的人。也许吧，如果说了解就是知道黎寂长什么样、知道黎寂的小习惯、知道黎寂的口味——那他一定名副其实。呵，但他相信，外面那些人想知道的不是这些吧。他们想知道的是黎寂的来历、黎寂的秘籍、黎寂的实力……以及他是怎样一步一步从一个与芸芸众生相似的婴孩成长为一代枭雄。

　　有关黎寂二十七年前的一切，秦英一概不知。耳听一切皆为谣言，身处风暴正中的主角无知无觉。

　　“你不许……你是我的黎寂。”

　　黎寂笑了，揉揉他的头：“我尽量。”

　　黎寂是要将秘密带进土里的，在此之前，没有必要让任何人知道。

　　他抄起桌上的酒壶冲秦英晃了晃：“不惑了啊，走了。”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永远笑着，永远得不到原因，永远没有解释。独独给秦英的永远是背影。

　　该说，好在这次他带着肃吗？

　　又说错了，黎寂觉得他每次对秦英脱口的话总是直白而伤人。至少说点好听的做做面子啊，秦英又不是不懂。

　　裴玉泽还未歇下，他今日有些微醺倒还不至于不省人事，那番情态当真胜过千亿名画*。也许是与秦英久别重逢，久违的朝夕相处让黎寂有了更清楚的认知。为什么秦英一开始就知道他会与裴玉泽产生纠葛，为什么秦英将碎玉交给裴玉泽，为什么他们相遇之后秦英担忧的不是裴玉泽而是看上去更具决策力的他。

　　秦英比黎寂更早看透。也许会有无数的人将裴玉泽与秦英联系在一起，因为他们相似，所以会将他们混淆。但是事实并不尽然，他们并不像，众人都被表象蒙蔽，但总有人会拨开迷雾见真相，最终发现他们天差地别。

　　秦英看透黎寂与裴玉泽必然的相遇，同时看透黎寂能够轻易地将他们辨别。当然，基于这一切的是秦英看透了黎寂。这是不用知道他的目的就能判断的本能。

　　裴玉泽像一柄刚刚开刃的利剑锋芒毕露，又像新制的毒药般难以掌握，在未饮下前无人知晓结果。

　　他一把夺过黎寂手中的玉瓶，琼浆玉液在烛光下透过青玉，轻轻摇晃便如清波荡漾。他似乎并不在意黎寂的想法，嗤笑一声便仰头一饮而尽。透明的酒液从瓶口流出，未被红唇接下的那部分顺着嘴角滑下，沾到下巴，拂过脖颈与喉结轻吻，最终隐入衣襟，将雪白的布料印上一抹暗色。

　　“不知道是不是本座多想，你看起来像是在引诱本座。”

　　“您没有多想，我的君上。”

　　黎寂不由失笑，想要上前揽住他，却被他避开。

　　“我想跟你比一场。”小家伙开口。

　　这是什么奇怪的爱好，黎寂黎寂挑眉：“你确定？”

　　“嗯，你用‘肃’，我用‘碎玉’。”

　　裴玉泽说一出是一出令黎寂摸不着头脑。

　　二月的夜里还是说不出的寒冷。碎玉出鞘，带着强烈的灵压，平时明明还是温润的，许是染上了主人的严肃。

　　亮、好亮。冷冽的剑刃是暗夜唯一的光源。不同于其他的剑，碎玉制式太过特殊，也就是裴玉泽自入门就使用才能将剑招使得干脆凌厉。

　　若是说这是一场级别不对等的比试，那么对于武器也同样。碎玉是天生神器，世上长剑无出其右。至于黎寂手中的‘肃’——不怪众人误会，毕竟谁能想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斥潋王手执利器竟是一把规格离谱锻造手法青涩的寻常宽刀？

　　说它是名器，实在是高估了它。

　　刀刃平直近四指宽，长度较‘碎玉’稍逊。若说特别，那倒是与碎玉异曲同工——与碎玉的通体纯白正相反，‘肃’通体乌黑。

　　裴玉泽也是后来才反应过来，毕竟他拜秦英为师时秦英就已是一代宗师，他也是万分意外的发现这把堪称粗制滥造的宽刀出自秦英手下。是的，秦英的手法在这个时期尚且稚嫩，但个人锻造习惯和独一无二灵力残留却永久的为这把利器刻下烙印。

　　既然‘肃’是秦英的手笔，那么‘碎玉’的来历也就不难猜了。

　　显而易见，碎玉无论对黎寂还是秦英都意义非凡。当然，肃自然也是。

　　又一式，碎玉割断了对方一缕发。

　　这是他的剑，裴玉泽无比确信。

　　只是，它成为他的利刃是否另有隐情？

　　手背微凉。是雪。

　　洁白的羽毛遮挡住他的视线，黑黑白白模糊不清。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他剑尖对着的是当时将他护在身后之人。

　　不是最后一次。裴玉泽朦胧中有一个声音回响在他耳边，说他们生来就是对立的，说他们终将走向穷途末路。

　　“喂。”

　　剑尖垂下。

　　“抱我。”

　　也许只是眨了一次眼的功夫，黑影将他整个笼罩。

　　他知道他不应该松手，但他的剑还是几欲脱手，然后被一只更凉的手罩住。

　　“拿好你的剑，不要松手。”

　　就这样，裴玉泽持着剑，黎寂握着裴玉泽，极尽别扭的相拥。

　　男人的身体像冰，少年的温热好不容易透过衣裳又被更加强势的寒冷逼退。

　　裴玉泽的鼻尖刚好磕到黎寂肩上，感受到的气味都叫做“凉”。暗色之中，裴玉泽艰难的分辨出黎寂青色的外袍。奇怪的，他又想到黎寂在揽月岛的一袭素色。明明是这么温柔的人，究竟是什么艰难地维持着他的一身血色。

　　真的、真的，这都太没道理了。难道说杀人就是没有理由的想杀就杀？难道弱肉强食的争斗就是这样毫无理由的延续？图什么！图什么！黎寂明明什么都没要！

　　他怕，他怕他历尽千帆直到无愧于心后恍然发现一切都是个笑话。

　　但他没有理由，他想找一个质问黎寂的理由都找不到。哈哈，毕竟这与他的计划并不冲突，与他们的关系并无影响。

　　都说感情使人盲目，但在他和黎寂这里似乎并不适用。

　　那么，这个连秦英都不知道的往事对于他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无所谓、无所谓，裴玉泽的指尖几乎刺入了黎寂的脊背，攥着碎玉的两相交叠的手显出阵阵颤动。

　　对我来说无所谓，真的。

　　真的好冷，怎么又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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