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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动
系州城清晨的官道上,一架低调朴素的马车正疾速西行。叶放卧在车厢内,被颠得面色苍白。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青玉庵,此地位居合垣,处国土至西,虽荒凉偏远了些,却苍穹碧草,景致甚好,倒是个安度暮年的好地界。不过叶放千里奔波到那儿指定不是为着享福,那里头又尽是些女尼,也不适合他看破红尘剃度出家。
霁月跟他也算有着一千多年的交情,并没指望能从他这闷葫芦里听见什么响儿,体面地没问。
她跟羲泽并排坐在外头,不时撩开车帐觑他一眼,见他半死不拉活的模样,不由蹙眉问道:“叶放,你还行不行?要不我们稍微慢些?”
“无碍,”叶放闭目打坐,面色虽白,嘴却很硬:“只要车速不减,万事皆宜。”
“他能坐上马车,已经很给面子了。”一旁驾车的羲泽插话进来:“一开始可还一直嚷嚷着要骑快马呢。”
“什么事比命还重要,值得他这样着急?”到底是死过一次的人,能再见着头顶的太阳,霁月对于生命可谓珍惜非常,小声跟羲泽嘀咕。
“想想那片雪花莲海,他可从不是什么惜命的主儿,不过到底为着什么,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咯!”正巧路过一家酒楼,羲泽停下车,朝霁月所在那团空气柔声交代:“乖,好好看车,后面越往西走人烟越稀,恐难再见客栈,我去多备些干粮存着。”
他走后,霁月倚着车厢,百无聊赖地打量沿街风景,忽而听得有人唤她名字。
她忙探头去瞧,却只见到两个眼生的男子,人家也并非叫她,似乎仅仅是在谈论一个什么楼。
知道叶放心焦,羲泽未耽搁太久,很快便拎出一大包干粮扔进了车厢:“天长路远,它们来给你作伴儿。”
他坐上车架刚打算继续赶路,却听霁月在一旁问道:“羲泽,你听说过霁月楼么?”
马车登时狠狠一斜,羲泽急忙勒紧缰绳,车厢内传出叶放几声低低的闷咳。
“抱歉……”羲泽回头瞧了眼他情况,见并无大碍,边重新驾车边问霁月:“怎地忽然问起这个?”
“哦,我刚刚听到有人谈论,一开始还以为是在叫我。”
羲泽似乎轻吁出一口气:“寄月楼位居东留,最初取的是‘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之意,与你的‘霁月’同音不同字。”
霁月一听他跩文就头疼,这些年来,她虽也算积累了些学识,但不过是仰仗活的年岁长,水滴石穿渗进去的,于不学无术一道,她依然当得个中翘楚。
犹记当初展清风也曾做过把她培养得文武双全的春秋大梦,然而……烂泥难扶、朽木难雕,再好的先生也难教油盐不进的她。
但也不能说全无所获,起码在她初出冥界最丧的那阵子,读书的时光让她终于感受出生活的乐趣来——甚是奇怪,一旦开始念书,寻常日子里平平无奇的事物总能在一瞬间熠熠生辉,占据她大部分心神:鸡下的蛋圆得各有千秋,圈里的猪肥得千姿百态,道边野狗咬架也能赛出华山群雄争霸的风采……
于是,她无视那什么闻什么君的内涵,只颇为肤浅地问道:“你去那儿吃过饭么?味道如何?”
“吃饭?寄月楼可并非酒楼,”羲泽哑然失笑:“那儿跟寻常地方不同,一不做买卖,二不设赌局,只管收集各式各样的故事。”
“会有人把自己的故事存进去么?”
“自然,毕竟故事常有,听众难得。”
想来无论治世乱世,最不缺的便是或热烈或平淡的故事,也许人人心中都藏着一段足够调遣半生的旧忆,活着时不足为外人道,放任它随生命枯竭而消逝殆尽又十分可惜,只好怀抱堪称虔诚的心思把它封存于寄月楼一隅,等待未来某天有人相隔不知多少年的旧风尘将其轻启,重见天日。
由此,寄月楼分文不取地贩卖着朴实无华的温柔,逐渐在东留人心中矗立成为整座城的风骨。
“时光不住翻新,往事却未必泛旧,”羲泽继续道:“有人说人生一世光景驰流,快得恍若朝生暮死,其间感触过的一些短促惊动更是不堪一提,殊不知有机会定格于世的恰恰是这看似稍纵即逝的东西。你看那雕栏玉砌、锦绣回廊,看似屹立百年不倒,实则风刀霜剑日日磋磨,却是时时皆不同;反而有些心情历久弥新,时过境迁仍恍然如昨,印刻心底,流于笔墨,是能经久反刍的。”
“霁月,你要相信深情堪许,这世上确有永恒不变的东西,这即是寄月楼存在的意义。”
霁月领会许久他的意思,似乎懂了又好像没懂,但总归对于寄月楼还是颇有好感的,双眸弯弯道:“我喜欢那儿,我的名字能同它相像,我很高兴。”
想象到她此刻可能的表情,羲泽不由低笑,眉梢一剔:“为何不能是它同你像?”
“因为……忘了谁云过,人贵有自知之明。”
羲泽闻言缄默半晌,而后莫名其妙说了句:“其实你不妨自知得大胆些。”
他说完这句便不再言语,三人沉入一片安静而和谐的氛围,双耳所闻唯马蹄点地声。
良久,竟是叶放率先打破沉默:“说到历久弥新的惊动,我这儿刚巧有一个。”许是被羲泽方才的话所触动,叶放难得抛出橄榄枝,只不过话说一半便没了下文。
羲泽摇头微哂,善解人意地为他搭了个台阶:“正巧长途寂寞,我们倒很乐意听上一听,是吧,霁月?”
“啊对,荣幸之至!”霁月应和。
“此事说短也短,说长也长,我便从两千年前那场湮灭了天涯何处的大火讲起吧。”
霁月拧了拧眉,叶放开头即自揭伤疤,她直觉这故事听来不会有多令人欢喜。
“当年的我,心高气傲犹胜今日,天涯何处在我眼皮底下灰飞烟灭,我无能寻出纵火者,又不愿见众仙幸灾乐祸的嘴脸,既已无甚眷恋,干脆自请下界千年,一为赎罪,二则离了伤心地,也是散心……”
那时的叶放不恤人言,不惧物议,自私自利又聪明伶俐,正值遇事不知后退的年纪,一朝遭此打击,竟误会世间最大的挫折莫过于此。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最早相中系州城,便是因着这句诗。
住进不谓林的前十四载,饶是与城中心一带的繁华相距咫尺,他亦从未出去过,一来他生性孤僻,无意与人相近;二来自他入人界起,便一直被一些冥灵小鬼们缠着,他不知为何,也不愿去探究,总归对他影响不大,便不配劳他挂心,只是若不慎将它们带给外头的凡人,却又是笔待还的麻烦账了。
及至第十五年,一个小姑娘横空出世,才不小心惊动了叶放这颗避世远尘心。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上元佳节明月夜,人们都说是天官赐福的好日子。她于忙中偷得半晌闲,倚窗翘首盼仙客;而我……有心拂花去,却转身坠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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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很喜欢一首歌《人非草木》,里面有句词“宁为他跌进红尘,做个有痛觉的人”,最后一段灵感便来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