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春雪

　　我隐约觉得周枕这个人似乎并不简单，白寒笑和卫珩虽未明说，可我大约也能猜到他是陈王的人，然而先前晚宴上发生的那档子事却令人百思不解，他到底为何要帮卫珩隐瞒呢？
　　我正想着，却恰巧撞上周枕走出来，他见我来，目中闪过一丝讶异，微作愣怔，话还未出口我便抢先问道：“小周大人这是？”
　　他定了定神色，简言回答：“陛下传召。”
　　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姑娘有事不妨直说。是小爵爷……？”
　　“伤势似乎不大好。”我凝眉点头，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
　　周枕一副了然的神情，接过身旁宫人手中的伞，冲他吩咐了两句后，接过药箱转而对我道：“走吧。”
　　我感到有些意外，便试探着问道“那陛下……”
　　“无妨。”
　　周枕语调平平地打断了我的话，迅速移开目光径自越过我大步朝着卫珩所住寝殿走去，一路上都没再言语。
　　我带着周枕回来时，卫珩已经将染血的衣物换下，阖着双目懒散地斜倚在矮榻上，肩上随意地披了件最常穿的白狐裘，一只手撑在太阳穴处，而他身后的窗外正簌簌落雪，倒像极了一幅吴带当风的美人图。
　　“又要劳烦小周大人了。”
　　卫珩从软榻上坐直了身子，挂着一贯淡然的笑意向周枕微微颔首，对上我盛满担忧的双眸，又投来个略带安抚的眼神。
　　周枕并未接话，只皱着眉头快步上前去替卫珩诊了诊脉，然后又察看起伤势，那血肉模糊的伤处实在是有些令人揪心，尤其是在卫珩雪白的皮肤上显得更为狰狞可怖。
　　整个过程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很快，卫珩便动作从容淡定地重新穿上了里衣，还一边用寒暄的语气问道：“小周大人的风寒可好些了？”
　　经此一问我才想起那日宫人所说的，小周大人染了风寒，我旋即又觉得一日之内两次请一个病中人冒着风雪前来有些过意不去。
　　周枕却未回答，面色有些不大好，声音也平添了两分不耐：“伤重至此还胡乱走动。为医者，至恼之事，不过是伤患不爱惜己身。”
　　闻言，我那仅有的丝毫愧疚之意也烟消云散了，于是只用他自己说过的四个字回敬道：“陛下传召。”
　　卫珩抬抬手示意我莫要多言，对于我的无礼倒也没有显出任何斥责之意，我瞥着周枕扁了扁嘴。
　　周枕被我这么一呛，一时语塞，沉默不语地收拾起药箱，然后又从中拿出个药瓶放到桌上，写了一纸用量便起身欲离开：“下官先行告退。”
　　“小周大人。”
　　径直向外走去的周枕却突然被身后的男子轻声唤住，于是他顿住步伐，略显狐疑地微微回过头来，只闻卫珩温和地道了两个字：“多谢。”
　　他虽然知道这位公子珩一向是喜爱敛藏心绪的，虽然明面上笑得春风和煦，却端的一副让人难以看透和拒人千里的疏离。
　　然而此刻却从那短短二字中听出了真情实感的谢意。
　　周枕微收下巴颔了颔首，快步离去。
　　“小周大人……”
　　卫珩目送面前的人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中，随手将桌上的药瓶拿到手中把玩了两下，意味不明地低声念叨了这么一句，忽然轻笑了一声。
　　随即搁下了手中的瓷瓶，用闲话家常的语气轻松地说道：“再过几日便能回家了。今晨图珠来了消息，询问新正相关事宜，许久不曾热闹过，今年就在楼中过年吧。”
　　“楼主要与我们一同过年？”
　　我强压住心头不知从哪冒出的雀跃，却仍是眸光一亮，难掩语气中的欢欣。
　　卫珩淡然应下，反问道：“不如你同我讲讲，以往岁首，你们都是如何过的？”
　　言罢还伸手拍了拍榻沿示意我坐下来。
　　“嗯……如此一想似乎也无甚特别之处，楼中向来不过什么节，”我略作思考后，认真地回答，“我与图珠会从馔玉楼买些吃食回来，姬略若在也会抽空来小酌一杯。楼中的孩子多，难免顽劣，我记得有一次纨素同他们跑去偷玩爆竹，结果被长老们重重地罚了一顿……啊，除此之外便还是如往常一般冷清了。”
　　我意识到自己多言了，于是连忙收了声。
　　“爆竹么……”卫珩低低地笑了两声，“那便吩咐他们多备些烟火爆竹罢。”
　　我略显愣怔，还未等我开口说些什么，不远处的房门便被“哐”地一声推开，我与卫珩都转头去看，只见白寒笑携着一身的碎雪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我连忙站起身来让出位子，上前去接过了他随手褪下的斗篷。
　　他神情紧张地将卫珩上下打量了一番，卫珩却并不言语，只是用手背轻贴了一下手边的茶壶，大约是试探着茶水并未冷去，于是气定神闲地倒了杯茶推到白寒笑跟前。
　　相比之下白寒笑显得格外坐立不安，哪里顾得上什么品茶论道，端起面前的茶水牛饮而尽便急促地开口：“我方才遇见周枕了！阿珩，你的伤势又重些了？他不会对你不利吧？”
　　卫珩又为他斟了半盏茶，转而看向我，眸光微动，我便知道其中意思是教我到一旁坐下。
　　“小周大人的医术，阿笑大可放心。”
　　“我哪里是不放心他的医术，我是不放心他的人！他可是……”白寒笑有些恼火地半站起身子，可看着卫珩那副从容模样，却又话锋一转摆摆手坐下了，“罢了，你又怎会不清楚。”
　　卫珩轻轻一笑，晃了晃手中精巧的茶壶：“茶尽了。我与婳吾都有伤在身，恐怕是要怠慢我们小侯爷了。”
　　乍听卫珩唤我的名字，我有些意外，于是连忙抬眼看过去，正欲起身，却见白寒笑颇不在意地随手做出个制止的手势。
　　“我如何敢使唤你这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白寒笑砸砸嘴，用半开玩笑似的语气说道。
　　我迅速地瞥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卫珩，又慌忙垂眸，就连余光都不敢再投去半分了，连手心也在这时染上了一层薄汗。
　　卫珩稍作停顿，我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只听见了温和却有些冷淡的声音：“兄长说笑了。”
　　门边似乎有股凉凉的风钻了进来，我的肩膀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大约是白寒笑来时没将门关紧，到底是凛冬的风雪，吹得人身上寒气难消，我如是想。
　　我……方才是在妄想些什么吗？意识到此，我猛然瞪大双眼，愣神了须臾，才强行扫清了脑中无端冒出的非分之想，走到卫珩跟前伸手去接他手中的茶壶。
　　“婳吾的伤不打紧，这便去添壶茶来。”
　　可那只小小的粉青釉侧提壶却并没有如愿被我接到手中。
　　卫珩握着它的手并没有松开，他的手指那样好看，此刻没有握刀没有沾血，只是静静地、轻轻地握着壶把。
　　我疑惑地看向他，他微垂着眼睫，教人看不清其中的光华。
　　不过也只短短一瞬，随后他的鼻间轻轻飘出一个“嗯”，松开了手。
　　我小心翼翼地将茶壶捧在手中，缓步退了出去。
　　甫一走到回廊上便不停有雪争先恐后地乘风飞落到我身上，外面可真冷啊，冷得令人顷刻间便头脑清醒。即便如此，一路上我仍是没来由地心乱如麻，甚至宫娥在后头接连唤了好几声我才听见。
　　“小爵爷吩咐了，姑娘有伤在身，有什么事交给奴婢们去做便是，请姑娘稍候片刻。”她伶俐地接过我手中的茶壶便要走开。
　　我微微颔首，笑着应下：“劳烦姐姐。”
　　她这才又回过头看着我笑了笑，眸子里流露出些许艳羡：“跟在小爵爷身边伺候可真有福气，行宫里的宫人们都知道，小爵爷是待人最宽厚的了。”
　　是啊，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自岩隙中生出的杂草，能得见一缕光，尚能苟活，已是此生之幸，本就不该再奢求什么春风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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