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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来3
伴随着炙烤的腾腾热气,她终在吵嚷声中转醒,瑰意便稳稳立于她身侧,见她睁眼立刻蹲俯下身问候,“娘子可想用些羹汤糕煎?官家担忧您饥肠辘辘,每过一刻钟便来探望。您休憩的这般久,现已是未时二刻。”言罢她胳臂撑她的腰背,只觉她周身绵软软的,想是僵卧长时疲惫得很罢,“奴想您今晨所言恐有深意,是奴未能瞬时憬悟。惠康遣人回禀,说魏王与誉王由娘娘暂且替您看顾。”贞献颦蹙揉眉,夜不能宿纵使靠白日弥补亦是精神倦怠,“我闻音躁而起,可是出了甚么事?”
瑰意步至牗前窥觑,“能有甚么事?且是紫宸要裁撤宫人。张都知当真是苛责,连芝麻大的事有了纰漏亦要赶走。今日朝堂议废黜皇后竟不能行,谏院宣称皇后乃先帝赐婚,数载主持禁庭并无大错。而今怀敏太子事亦无真凭实据,仅凭爱憎之事不能令天下人信服。何况易动中宫牵涉朝纲,兹事体大还需数度廷议。官家孑身难以抵挡谏官众众,便姑且作罢。然娘子切莫灰心,奴见官家意决策定,且在紫宸殿公然称皇后有谋逆嫌疑,即便她虚名尚保,却也不能复位如前。”贞献抬首凝睇她,许是她所显露的怨愆甚重,而今连最不理龃龉的瑰意亦满口计较,“你得空请代我问候周女官,待我回到书麟盼与她晤。”瑰意颔首,却怔愣不解,“娘子意中周司饰,要她替娘子执事么?”贞献沉默不语,她即发觉不能过多揣测问津,“是奴未能三思而言,还望娘子恕罪。得娘子钧命我稍后定然办妥。”
遽然而动的跫音令她心头鹿撞也似,而今她最不愿面对的便是他,更不知要以何等神情面目才算得体,见她挣扎下榻今上遄阻道:“你靠着便是。”说罢伸手摩挲她眼底隐隐而现的乌青,“都怨我,害你没能歇得安稳。”贞献立刻欠身谢罪,“妾昨夜怒冲胸臆,言辞无状才累得圣躬受损。回想起来真是罪无可逭,百死难辞其咎。”今上莞尔微笑道:“真是咄咄怪事。你竟这样客套拘谨?倘有不知的还道是谏官留身奏事。我正有要事与你讲。”称罢今上摆手摒退衹候,“今日废黜之举未行,需改日设廷议决。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何况崔氏又是先帝指婚,孝字当头殊不易。”见她垂首低眼恍惚浑不在意,他双手捧过她的柔荑,“你于坤宁要她归还血债,便是不肯她安享富贵荣华。纵使无实证而不能因戕害皇嗣罪名废,可若想寻人差池绝非难事。”贞献似乎元神归窍般醍醐灌顶,正如高缘所禀报,倘她是主裁事体的皇后,远晟急病便可取宫牌直直去寻陈中陵,不必虚耗时辰,她的稚子亦不会遭受窒息苦楚,“妾明官家不易,此事确要徐徐图谋。可惜妾是深闺妇人,恐怕不能襄助您分毫。”今上张臂揽她,无限温和道:“你只需安心颐养。”
五日后,皇后仍旧以冒犯圣躬的罪名受鞫坤宁殿,她的尽数宫娥俱被押至内狱接受严刑讯问。飓风暴雨摧残之下,忠心可鉴也便成了谬论。鲜血染红的中单被悬挂于宫正司门户之前以儆效尤,宫人们噤若寒蝉愈发勤谨行事。周钰如期到书麟来拜望贞献,以手加眉后叩首道:“贵妃万福。”贞献是不在繁文缛节上做文章的人,故连忙请人将她扶起赐座,“今日多谢周司饰百忙中抽出闲暇。”内人鱼贯而退饶是进退有素,贞献不愿兜圈子便单刀直入,“司饰何等聪颖,定能猜到我今日请您来的缘由。”周钰微微一笑,略略仰起首答话:“还要多谢顾娘子赏识妾。”禁庭有品阶的女史均容许自称妾,与嫔御等同。更有甚者出身矜贵并不稍逊嫔御,因而不愿口称奴来示弱。贞献双手将一碗清茶敬上,“我原也是不报念想的。瑰意亦早与我禀,说您昔年便曾受先帝滕御赏识,却不愿推去尚服局的差务过去。”周钰叩案三下表示谢恩,“妾斗胆请问娘子,而今皇后大厦将倾,您前景明朗,何须在此刻添人?”
贞献葱指微颤,随即将手端的浆水搁置,“侍奉者虽好,却总是不甚合我意。”周钰颔首相应,“那娘子如何肯定妾便合您意?妾不曾做过贴身的周密差事,怕是尚不能比段女史。”贞献深思熟虑,“周司饰既知崔圣人坍塌或在明日,我又肯纡尊下请,便这样执拗不愿?”周钰含笑道:“顾娘子,妾这把岁数不宜统管您的起居,望您另请高明。禁中人才济济,娘子怎就看中妾?”贞献将火上煎制的熟水取下,“周司饰将我书麟当作甚么地界?想来便来,欲走即走?”周钰口称不敢,“顾娘子原宥,是妾莽撞失言。”贞献叹道:“书麟自非等闲可以执掌,我亲鉴您躬行教导的瑰意,便能推测出您的两分品性。”
周钰眼瞧这位韶华娘子,将盛熟水的盖碗默然朝前推两寸,窥觑是汝窑瓷器,并以白鹤卧雪雕刻其上活灵活现,“敢问娘子以妾何如?”贞献转着指环,“周司饰胆识过人。”见周钰微微张口略有惊讶,贞献即笑道:“寻常人等,岂敢与我这样说话。”周钰当即要伏跪谢罪,“按说年逾而立合该升任尚服,然您却在司饰位上一任九载。事有反常,既技艺足以胜任,想是脾性颇为特殊才不能迁。而今尚服局主事者二,皆不逾廿。周司饰便毫无愤懑?”周钰蓦地起身,“贵妃定要这样羞辱妾?”顾贞献轻笑,将铜鎏金錾花海兽手炉放下,“恕我多言提醒,周司饰该收收性。”周钰朝她曲膝道谢,“娘子教训妾铭记,不知能否允妾告退?”来意清明且不能谈拢,正属话不投契三句多,瑰意入内叉手道:“娘子,惠康殿传您去。”见周钰面露愠恼瑰意不敢劝慰,只匆忙跟随顾贞献并搀她登轿。
惠康殿。瞧着贞献无精打采俨然是疲惫模样,赵太后莞尔失笑,“你原该是最欣喜不过的,纵使夜不能寐尚且不能憔悴至此。”说罢她将腕侧的博山熏炉熄灭,“听闻你召了尚服局的周钰,怎地忽对她起意?”炭盆不时噼啪而响,她却似提不起精神,“她是妾身侧内人的教引,妾想更换掌事。周钰性情桀骜,与书麟不匹配,妾断然用不得她。”赵太后意会,“这孩子我明晓。我主事时她仅是尚服局的内人,却闹出了好几桩事宜。所幸她导引术当真是技高一筹,我姑且宽恕。”贞献叹道:“她能好端端到今日还果真是造化。举动与孙内人如出一辙,不理睬禁庭那些攀附的伎俩,真不知是该褒奖还是该惋惜。”
太后取出香盒焚起香篆,“你与寿衡殊异。假使你不愿真有才德者明珠蒙尘,便循着你的心意办罢。周钰且是第一例。”贞献瞠目结舌,赵太后往云袖内拢入香雾,闻她笑道:“妾年幼时曾窃读过些杂书。书录婆母严苛而媳不敢贸然语。娘娘和蔼慈爱,妾大幸。”赵澍取过金橘剥皮递予她,“你尝尝,房莲说这批橘倒不酸,怪甜的。”贞献双手接过,果真拨开一瓣品尝,冁然笑道:“多谢娘娘。妾孩提时甚喜食橘,可惜母亲说食橘者肤将黄,恐损颜貌,故不允妾食。”赵澍瞧她骤提家事便怏怏不乐,“那你便在惠康殿多食几个,将畴昔的亏空弥补上。”贞献称谢,赵澍即感慨道:“官家是疼惜你的。朝局安稳,宗庙社稷,皆在情义之前。”贞献低眉顺眼,“娘娘焉知官家是不顾您所述,妾风闻将将入京、崔氏行二的那位官人业已获罪。”赵澍皱眉,莞尔沉吟道:“他到底是顾大局的。“
大寒节气禁庭照例设筵席招请外命妇及宗亲赴宴,只是崔皇后仍受监禁不能操持,贵妃身染微恙不耐劳累,今上便仅命府邸的贵妇去探访家眷,令骨肉团聚。瑰意如常将药碗端给贞献,“这寻常风寒怎就不见好?原本冬团节应由您主持,而今竟这般潦草收尾。”贞献睨她,摆手请她到廊庑取暖,她正聚精会神地修剪她悉心培育的素心腊梅,室内温融催得花开,比梅园更见胜景,俟瑰意撩帘告退,她随手将药赏给手边痰盂,又特地添了些上晌剩余的茶汤,闻跫音阵阵晓有人拜访,贞献双手交叠正襟危坐,见高缘向她叉手,“娘子毋恙。顾夫人在雩水院等候,说有事请娘子一叙。”贞献佯装咳嗽,取起丝绢来遮唇,赶忙蹙起眉头,“我骤觉头昏,代我转告夫人,便说我实在欠安不能同她叙旧,还望她海涵。”
高缘甚觉棘手,“夫人托臣进言,说礼制不可废。娘子今日必得走一遭全团圆美意。”贞献抿茶润喉,促狭取笑,“凭她也敢胁迫我?她未曾到婵月阁去?”高缘回禀道:“娘子容禀,今原承蒙官家开恩,特许府眷到各阁去探望娘子们。然则顾夫人礼数颇严,仍守在雩水待命的规矩。邓娘子适才已到雩水阁问候。”贞献轻笑道:“她去得,她是顾夫人爱女。我去不得,我还需静养。”高缘掀袍跪倒,“臣大不敬,顾夫人定要臣将这番话带予娘子。顾夫人言称顾氏恪守礼教,娘子氏顾,行差踏错……”贞献拍案他当即噤声,“备轿。”
雩水阁。这原是先君祈福禳灾之地,而后废弃,如今改制为命妇暂歇之所。两列内侍恭敬而不失惶恐地替她引路,辛未等候多时,尤矮身拜道:“贵妃金安。”贞献没耐烦理会她的礼数,直截了当地遣掉人,“听闻顾夫人偏要违拗圣意,不愿到禁中。”辛未朝紫宸殿宇坐落处作揖,“官家仁怀,我辈更应谨慎。妾见贵妃貌色尚好,不似病中。”贞献瞟向她的衣裙,见她这命妇服饰装饬周整,霞帔不见纹丝褶皱,“我抱恙亦或安康与夫人何干?夫人曾教导我无时无刻皆要颜貌朗逸,我是听顺您的指教遂粉黛再施。夫人又要告诫我何事,速速讲罢。”辛未皱眉道:“你还为贞端事怨我?你不该不明阖家一体,我帮衬你的心你怎能不知?”贞献莞尔高声笑,洋溢着古怪的凄凉,“邓氏自入禁庭便依附皇后,阿谀奉承无所不能为,此为帮衬?”辛未有些窘迫,立刻找补道:“崔圣人主理禁庭是尔辈楷模,她追随蹈习怎成了你口中谄媚?”
贞献眼如弯刀,“崔氏是害我阿琛的凶手,更屡次三番地为难我。我不求邓氏帮衬我半分,只求她安稳度日不生事端。既你起意要她为顾氏争门楣权势,焉将我作马前卒?”辛未狠击茶案以作警示,“你住口!圣恩隆重反倒使得你无法无天?你切记登高跌重,不能肆意言语!寻常门户尚有妻妾尊卑,纵使妻室有谬尚不需侍妾指点!你如今随口便指责国母,传扬出去恐辱没我顾氏家风!”贞献直直注视她,眼风中透露出清冷的审视,“我既这样不堪,夫人定是懊悔将我送入禁中,还恨不得当初生得便是邓氏罢。”辛未抬手意欲张掴,讫勉强扼制,“你仅胜在生是顾氏嫡系长女,当年逾十三。若允旁人替代,自然毋须将一族荣辱都系于你身!“她业已无有悲怆,只觉无尽的讽刺,“你既憎恶我至此,今日何必要我来见?”
辛未忍耐怒火道:“我是告诫你谨记嫔御职责。我见你不是缠绵病榻神智昏聩,如何不能操持冬团节的诸般事宜?官家这样赏识尊异,你千万不要辜负。”贞献施施然抿茶,见辛未再度斥责,“饮茶的规矩竟也能忘!案对长辈,则要请长辈先尝。长辈辞则再请,如此请之三方可取茶。”她顺手便将剩余茶水泼洒在地,辛未拍案而起,“你这是何意?只有祭奠亡者才需以酒浇洒。”她扶着椅背站起身,“夫人误解。这茶焦苦涩滞,我甚不悦。将才是手未拿稳是故不慎,还请夫人莫怪。”这解释固然荒唐,却也保留情面,辛未口气缓和,“我还欲劝慰一句,崔氏百年簪缨,虽崔官人并无建树,然文官一家,你何必多生龃龉?不妨胸襟宽敞些,退一步罢 。”
贞献骤然变色,转便满面忿意,“夫人是混忘吾所道言辞?崔氏乃谋害皇嗣元凶,敢问夫人吾当举措何如?”辛未甚想握一握她的手以示慰藉,“她只是未能照拂好你的孩子。崔圣人有诸多要务,时而疏漏无可厚非。你要善体上意。”贞献连连高声笑,致使辛未云山雾绕,“是,你和崔氏均是做大妇的,胸襟最宽敞不过。但我是做小妇的,锱铢必较睚眦欲报是常理。你这样提及令我忆起一桩旧事,阿兄原该有位岁数相当的弟弟,李姨娘将她交由你抚育,他不日便病逝了。如此观之你与皇后乃同道中人,难怪句句替她分辨。”
辛未义愤填膺再度扬起手腕,贞献却睨她趣道:“请夫人谨慎举动。吾是官家亲册贵妃,纵要行掴脸之罚尚且要回禀官家再行处置。滥动私刑乃苛罪,你担当不起,还有……”她遽然附耳辛未,如儿时悄然言语般与她取笑,“官家最珍爱我的貌色,倘或它折损一分官家俱要问罪。我受些责罚倒在其次,最紧要一则是顾氏颜面扫地,你克当得起?“辛未满面涨红,抬起手狠狠指她,贞献以绢覆手将她指头拨倒,“夫人莫动怒啊,有道是怒催红颜老,你原本就忌讳姨娘们诱引郎主,倘若再憔悴不堪不能成悦,只怕日子要愈发难熬。”
辛未挡她去路,“我不予计较你冲撞长辈!你缘何将寒蝉遣还?这孩子最是赤胆忠心!”贞献抬眸哦一声表疑惑,“忠?都这般光景何苦戏谑说笑?她忠于谁人?你又如何能对我的琐事了如指掌?”辛未焦急道:“我是挂念你!你抛家而出诸事当靠自身,我焉能不替你担忧?”贞献瞧她态度转弯,“下句便该是多看顾邓氏,向官家举荐邓氏,为邓氏陈情以彰其德,然否?”辛未内里急到跳脚却无法言表,“你与她血脉相通,皆是我辛家的孩子啊!倘崔氏果真坍塌,你阿姊便只有你可以依靠了!”贞献凝睇她,将在心中默念万万遍的话道出,“请你记住,至我身归鸿蒙,永远不会为邓贞端出言一字。”辛未震惊失措,她不知贞献对贞端的怨恨已抵这等地步,“缘何?便因我儿时待她更宽厚?逢年节礼给得更丰厚些?”
贞献觑她,“原来你皆清楚。我早已父死母亡,所剩下的仅是躯壳一具。不要再对我抱有无妄的幻想,企图要挟我慷慨执言令她顺风顺水。”辛未凄怆满怀,“我确是严苛教养你。但这实则是我以史为鉴不得不为。你仅知你有一位姨母,其实不然。你外祖母本有三女,真正受到万千眷爱的是你大姨母。她幼年辛氏鼎盛,是故百依百顺,她所承望无一不能成。她与隔府的萧氏青梅竹马,但父亲认定萧氏无能并非良配,且他勾联奸恶之徒,遂阻断阿姊与他的往来。然阿姊脾气执拗偏生要逆天而为,竟擅自翻墙而走意图与萧氏私奔,不至半月萧氏便因贪腐之罪瓜蔓尽抄,阿姊亦灰头土脸回到辛家。幸是她与萧氏昏仪不成,我辛家尚且不能算作萧氏妻族。但胡氏伺机生事指认阿姊乃萧氏发妻欲牵罪我族,阿姊绝望之下投湖而死,此事才得以作罢。我幼受庭训心知惯子如杀子,甚至爱适则可以杀。且你是我顾氏嫡脉最长,将来你的婚事必干系顾氏前路,因此对你的教养与训导绝不能草率。 ”
贞献骤然顾首,“那邓贞端呢?她娇生惯养,你更是万事顺她心意,这难道便不是重蹈姨母覆辙!”辛未沮丧道:“我从来不愿她进禁庭!可她不惜绝食也要参选,我当真是没法子!贞献,当初辛氏衰落在即,父亲只能靠联姻来重振。彼时邓、顾两家均有聘妻之意,你二姨母想也未想便将顾氏这桩良媒让与我!邓家女君素来病弱,所育的嫡子是个药罐子,郎中断言寿数短暂甚至不能逾而立之年,你二姨母知邓家是火坑却单刀赴会,最终难产而死。她临终前只求我看顾好你阿姊,盼她终生平顺,我如何能不应?”贞献莞尔哂道:“我活一辈子全为偿还旁人,怪没意思的。大姨母投湖与我何干?二姨母适药罐与我何干?你要看顾妥善邓氏又与我何干?你何故要将这一桩桩的职责全加诸我身?”辛未恨铁不能成刚,更恨她私欲过甚,“你是我的骨肉啊!“贞献平静地望向她,眼眸澄澈一如往昔,起伏的濛濛雾气旋即化作一颗剔透泪珠,“你不知我有多期盼能不做你的骨肉。我今生会行善积德,但求来世莫与你再有丝毫的亲缘。”
她的身影消逝于雩水门前,辛未从袖笼掏出镶嵌萱花的银簪,这是她积攒傅母所赏的银钱,偷偷潜逃出府着司宝斋最擅制簪的工匠做成,为此被罚跪一日祠堂。为她的一次寻常生辰,她竟费心至此。她昔只斥责她罔顾府中规矩,但心底却是真真切切的欢喜。她反反复复地摩擦着簪头的萱草,它分明是透亮清明,她命女使每日都擦拭乾净绝不令染纤尘,如今还崭新如同当日。矍然有甚么跌落,她急急伏地查看,见是最右的一瓣业已断裂,此刻应声坠地不见踪影。她于方桌前细细搜找半晌,仍无有行迹。一阵失力弥漫四肢百骸,她垂首埋膝失声痛哭,心想从前不曾给予的,现今也无法补偿了。
贞献逃也似奔出雩水,紧急发话道不要跟随便胡走一气,直到避人耳目处才得以泄悲。泪痕交叠,她却紧掩口鼻而不发声。她终将这番恶毒又刻薄的话说出,却无有欣喜而满是悲哀。过去她或许尚有虚指的椿萱,今日恐将不复存在。她憎恶这般凌迟剜肉的疼痛,辛未便等同她脏腑上的一根银针,稍动便痛楚万分。与其抱薪救火,不如釜底抽薪,便让她彻彻底底的哀恸一回,免受千万日夜纠缠。她平息泪意以绢揩面,将绢掩入云袖方掖手行路。路还那样漫长,同样不晓得是光明坦途亦或荆棘密布,可她却需一步接着一步地走,哪怕永无止境。
她仰首望天,据说漠北的天是海蓝蓝的,且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无数雄鹰于九天任意翱翔。而深深庭院头顶的天仿佛也变了模样,好似一根悬着傀儡的金线,又好似一张盖地的罟。倘道它类似则莫过于芙蓉囚笼,富裕人家以此储藏黄鹂百灵,引以为乐。她认真地打量起这个鎏金的牢笼,恍惚间似能看到它的尽头。迷蒙的雾气萦绕眼帘,刹那间金丝向天际铺演开去,消逝在祥云之端。笼中有辣手,阴贼,涌聚成蜂,却还诸字告诫,凡入囹圄者不容离开,否则当死。
她伸出手掌遮挡一缕阳曦,遽然有人握住她手,“贞献,你怎又遣散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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