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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锋【三十二】
藏锋【三十二】
段无澜并没有稳稳当当地回去,才下山崖就昏在了路上。我把他背回长风驿的空屋里照看。屋子是战事里幸存的损毁不大的空舍,门还可以转动,插销却断了。我用床前布满灰的柜子抵上门,守在封闭的窗前。晚上一切相安,第二日清早却传来敲门的声音。
被惊醒之前,我正抱着剑靠在窗边犯迷糊。外面的人从敲门改成踹门只歇了三五秒,堵在门前的柜子都被震退出去,原本就受过一次摧残的木板门的门轴彻底断了,屋外的晨光涌进来时,我用剑横在来人的第一视线里。
来的有十几个人,气势汹汹的,都穿着武当的门派衣服。我握着剑的手腕顿时软了软,一颗冷汗从额角滑下来。正想着怎么跪才能让求和几率大一些,为首的弟子竟然面露惊诧,随后无比抱歉地说:“姑娘,真是对不住,下山前门内传的消息说长风驿没有人了,因此我们以为屋里藏的是本门弟子,这才失礼破门的。”
“……啊?”我双倍惊诧地望了回去。
这是什么劝降的新策略吗?
带头的武当弟子名叫何逸,在他的一番解释下,我才知道这几日各派局势发生了什么变动:萧疏寒出关,他有心平息战事援助华山,本门与外门强硬的反对之势却不容忽视。于是与前来拜谒的徐掌门思量再三,放出消息说徐掌门在武当主殿外长跪三日乞求回应,又自愿将一身修为渡给萧疏寒聊以谢罪。
此举诚心拳拳,震慑江湖。名门正派的掌门敢委身至如此地步,再加上萧疏寒的出面谅解,不少先前叫嚣得厉害的声音就默下去了。
我听得满心寒意,问道:“只是放出消息,还是真的这么做了?”
他看了看我,又垂下眼睛,拱手说了声告辞。
然而这帮人的确是过来华山收人的。来时仅仅十几个人的一支队伍,走时带去了浩浩荡荡地几千人。他们御剑从云上飞去,低眼看着支离残破的华山。
徐掌门在下午回了山。我听说消息时跑出去看,那时她已经被一群弟子围上了,隔着无数漆黑的头顶,我看见人群中心一团雪白的枯发。
回来之后的徐掌门到底是武功尽失。她最后一次面对着全华山弟子训话时,头发枯白,两只手搭在沉旧的木手杖上,形销骨立,脊背挺得笔直。
她说萧疏寒是华山之友,而传功一事,是她苦求着对方同意的。江湖人到底不是傻子,表面功夫是镇不住非议,保不住门派的。
更晚的时候我去医堂拿药,路过正在修缮建筑的队伍时,看见一些从前没见过的生面孔,问起来才知道,他们竟然是萧疏寒派来支援华山的。
尽管相信萧疏寒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可我心里对于武当总归是怀着芥蒂的——也许以后会渐渐想通,可时下却并不愿意待见这些人。段无澜被移回了当初在鸣剑堂时的房间,我回去的时候他竟然已经醒了,正坐起来靠在床头闭目养神——他起先昏过去时我还以为是因为什么严重的内伤,结果医阁师姐灌了他两副补气血的药,说他只是疲乏过度,加上对修习之人来说不算太严重的气虚失血,多休息几日便是。
我开门时见他耳朵动了动,却并不睁开眼睛。等走近了,他才将我的手牵过去,捂在粗糙的手心里,头微微低着,闭着眼睛吐息匀稳,一时间我竟然有点捏不准他是不是在睡觉。
毕竟师姐给他灌的药,副作用的首条就是容易导致嗜睡。
我坐下来,正要试探地问一句,他倒是先开口了。
“苏师姐来过一趟。”
我脑子轴了两秒,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苏饮雨师姐,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段无澜摇摇头,“也不算出事。就是先前打坚守战时她曾让我保管过一样东西,是燕语竹师兄的……遗物。”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问:“师姐是想留着遗物给燕师兄立碑吧?”
“不……”他捏了捏我的手,“我也是刚知道,不是立碑,而是拿去送人的。”
“送给谁呀?”
“沧海望兮。”
“……哦,沧海掌门吗,原来燕师兄和她认识。”我悲悯地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话。倘若他们是要好的朋友,望兮收到遗物的话,肯定会很难过的。
就是不知道苏师姐会不会将死讯真的如实带过去。
静了一会儿,他问起掌门的情况。我犹豫一下,照实同他讲了,“掌门自废修为,将武功尽数传给了萧疏寒……这几日在商议让苏师姐接替华山了。”
他低低嗯了一声,合着眼睛,嘴角微微向下垂着。
这个人虽然平日不太受门派里的诸位待见,可在此成长生活了这许多年,还是有无数温情回忆的。毕竟他素来脾气不好,且不喜欢求人,因此不招人亲近;可这不排除从前没有愿意亲近他,令他心生暖意的;譬如最近的医阁里刀子嘴豆腐心给他煎药的各位师姐,我不在时给他换送新装备和物资的师兄弟,又或者与他并肩打过几场仗的。
这些人有没有战死的,我不知道,也不会问起。
我从前觉得历史二字太宏大肃穆,与常事琐碎相隔,后来发现原来逝去的每一寸光阴都能算入其中。只是有些被记下了,更多的成了一句简短的此日无事。
而很久以后亲历者向旁人提起今日华山,也许仅仅八个字:华山危难,险遭灭门。
好像真的是,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我再也没见过那些天偶尔给段无澜送饭的谷字辈的师弟。他也许成了外人唏嘘的那句“遇难者无数”中的某个笔画。
段无澜问我萧疏寒出关时说了什么,我想了想,跟他讲起自己只从旁人嘴里寥寥的听来几句:萧疏寒在出关后知道明月山庄惨案始末、楚遗风坠崖的消息后,去了长生殿,独自坐在最高处,静观了三日云海。
回来时,他接任掌门,对众人说:“大道无情。”
风云生杀,人心卑劣,竟被他说成这四个平淡的字。我不止一次地腹诽过这位萧掌门的无情冷淡,可段无澜听过之后,竟然很轻地笑了笑。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他冷哼一声,“嘴上倒是洒脱,他姓萧的才是最看不开放不下的人。”
我本想着段无澜指的应该全是死在山庄的冤魂,可看他时,却发觉他脸上却显出一种另有隐情的神色,于是好奇心陡升,凑过去问:“放不下什么?”
他挑挑眉,顺势将我按进怀里。我倒在床上,见他另一只手将被子捞起来。
“没什么放不下的。”他懒懒道,“忧愁畏怖,忘了就放下了。”
我心中忽然有点酸涩,枕在他一只胳膊上,侧过身看他,“真的吗,那要是我……”
他低笑一声,睁开眼睛注视着我。
“我说人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是因为凡人皆会死。倘若我忘了你,那天应当是我的死期。”
掌灯时分,我背对着窗不曾过见夜色,却觉得人间山月恬然。他被我枕着的手在后边绕着我的头发,过了片刻,沉静地吻过来。我闭上眼睛,心想他这时倒是不困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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