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纪事

作者:芸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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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三.第二回合


      三月初三,上巳节,三月上旬的第一个巳日。

      季节交换,冰冸消融,阴气尚未退尽,阳气已开始蠢蠢摇动,人们便到水边,春日阳光中,秉兰洗涤,折柳沾水,点头身,是为祓禊畔浴,消灾祈福。

      继而演变出些春游踏青,临水宴饮,曲水流觞的风雅修禊,也是个男女春日相欢,互赠芍药定情的奇妙节日。

      南边出城,从正阳门前,折柳桥头开始,沿着东南方向,河流三里半,直至白云寺,那一截汜水河道,弯曲流缓,多卵石浅滩,加之沿岸官道,遍植垂柳,绿树成荫,边上缓山中,又是春花似锦。便是帝京中人,在这上巳之日,最喜欢去的游春之处。

      晏西棠那邀约,夜鸣珂还是要去的。

      那什么踩水沐汤,看花听雨之类的,他都敢约,她凭什么不去?

      遂有一种,想要一头扑进去的陌生心悸,蠢蠢欲动。

      吃了午饭,还特意用桂油洗头,花汤沐浴,把自己给整得香喷喷的,再换去一身漂亮衣裳。

      可等那紫绡,挤眉弄眼地,让一溜烟儿的宫女,把长公主殿下的春衫常服都抱出来,左挑右捡的,选了一遍,却没找到一件合适的。

      琳琅长公主坐在妆台前,不觉叹气。

      那些宫装,都太华丽了。

      穿起来像个要去捉奸的夫人,不像个要去约会的女郎。

      平日里,那出入朝堂,她都恨不得把自己往老气里整,方能多些衣着气场,来压人。这下,想要扮得青春年少些,都难。

      末了,终是选了一袭烟紫浅色的对襟齐胸襦裙,浅衫深裙,齐胸高系锦带宫绦,踩一双轻巧的祥云暗纹绣鞋,配上一条霞纱挽臂,梳一头松而不垮的随云发髻,再把那一身四平八稳的气度给收敛收敛,仓促揽裙的模样,倒是勉强像个要去游春的少年女郎了。

      软软的烟罗纱裙,露出秀颈线条,包裹薄肩身形;薄薄的胭脂粉黛,衬出明眸皓齿,玉骨冰肌。

      又揽镜自顾了一番,觉得有些满意了,才欣欣然出门。

      “公主等下,可要记得把帷帽戴上。”紫绡拿着帷帽,追上来。

      “为何?”

      “这身模样,怕是有人要当街来抢的。”

      夸她好看呢。

      “死妮子!”

      遂嬉笑着出宫,西边桑榆宫门出,过朱雀大街,往南边去。

      ∝∝∝

      路过贡院,见着那巷口还是一番人头攒动,想是因为午时放了榜,还有许多人在那榜下流连的。

      男男女女,老的,少的,都有。

      除了来看榜的,还有来找女婿的。

      大兴也有这榜下捉婿的风俗。

      且这会试出来的贡士榜下捉婿,比那殿试过后的三甲进士榜,来得更为时兴。

      因这上了贡士榜的考生,下月便可进入殿试,且那殿试,也就是排名定出身,几近没有淘汰。所以,上了这贡士榜的,也就相当于上进士榜了。

      在这榜上随便挑一个,也至少都是后来的“同进士出身”,运气好的,指不定就给挑到个状元榜眼探花的。

      且这个时候挑,比等到彼时三甲钦定了再来,更显得眼光独到,也不那么势利。

      还有,若不在此时抢先挑好了,等到那三甲名次一出来,也就轮不到这些市井坊间的升斗小民来挑婿了,自有贵家女郎要来抢人的。

      所以,捉婿,也得趁早。

      三月初三放榜,本就是赶着这上巳节,给大家,行个方便。

      看上眼的,直接拉过两条街之隔,出南边正阳门,到折柳桥上,汜水河边,谈情说爱去。若是还能一路谈到白云寺去,那这女婿,也就差不多捉住了。

      是故,待钻出正阳城门,也是给惊吓得一跳。

      果然是人山人海的。车水马龙,游人如织,河岸边,河滩上,折柳桥上……挤满了热闹,一团糟。

      买杂货的郎担,放纸鸢的孩童,结伴出游的妙龄女郎,起哄打闹的少年儿郎,还有些维持秩序的京兆府府兵在吆喝。

      这样子,还要如何找人,还要如何游春?

      她车都不敢下的。

      不觉埋汰那人,也不约个清静的地方。

      依稀还有些骚乱。

      再撩开车帘子,仔细一看,的确是骚乱,就是那种正在发生着什么,亦或是刚刚发生过什么的骚乱,尤其是那桥上,桥下,挤满的人,还在往河中看呢,指指点点,说个不停。

      可那河中,波光潋滟,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赶紧让紫绡去探问。

      “小哥,请问怎么回事?”紫绡逮住一个站在桥下的愣头府兵,拉倒马车旁,再问话。

      “嗨,刚才有人跳河了!”那府兵一说就没好气。

      每到这人满为患的节日里,就是他们最头疼的时候。

      他一个转眸,看了看那辆乌黑暗纹不起眼却暗地里华贵的马车,倒也敛了色,一脸恭敬。虽不知是谁,但也知道尊贵。

      “是没上榜的考生吗?”紫绡问。

      往年,也有些考生,十年寒窗,一朝落榜,觉得无颜回家,就直接跳汜水的。

      “倒也不是,是个想不通的小娘子。”

      “那救起来没?”

      “这么多人看着的,能救不起来吗?”

      “看来也是个不想死的,寻了个这么多人的时候来跳河……”紫绡便笑,觉得那府兵说得有道理。

      “嘘……可别,看样子,也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姐……”

      “那……知道是哪家的不?”

      “这……小的眼拙,倒是不认识。”那府兵摇头,又抬头,看了看那辆纹丝不动的乌漆马车,终是补了一句:

      “救人的人,小的倒是认识……”

      “是谁?”

      “是晏大人……”

      晏西棠从岭南升迁入京,在入政事堂之前,做过一年京兆府尹,那些府兵,自然都认识他,也都以认识他为荣。

      且这满朝文武,就只有一个晏西棠一个人,姓晏。

      “……”紫绡赶紧闭嘴,不再问了,挥手,示意那府兵,离开。

      “……”车内也是一阵沉默。

      半响尴尬。

      偏偏又还冲过来一个小子,就是晏西棠身边那个良笙,满头大汗,一脸急色地,一把车驾拉住,才喘息着,说可算是找到了。

      紫绡让他慢慢说话,他才说是容家小小姐一时想不通跳河,他家大人正好看到,就救了人,这会儿把容小姐给送回家去,送回去他立马就来,请公主,务必等他,务必务必……

      那小厮一边说着,一边扶住马车,就像生怕,车内女郎要走人一般。

      “你莫急,我不走,就在这里等着……”

      车内女郎纤手撩帘,探头来,与他耐心说话。

      与此同时,心头暗地里,已把晏西棠给踹了无数遍。

      他说要跳汜水,竟还真的跳了!且还是跳下去救那个存心作妖的容语嫣!

      然而,这人命关天的事情,她又不好过多抱怨,且见他也还知道使个小厮来知会她一声,她也就忍了。

      姑且等着吧。

      ∝∝∝

      哪知,这一等,就是一下午。

      眼见着直到日头偏西,游人渐散,喧嚣渐息,那送容语嫣回家的晏西棠,还没有回来。

      良笙来说了情况,就回家去给他家大人取衣服了,说是晏西棠从水里爬起来,浑身湿漉漉的,就带着容家小小姐上车走了,还等着他去取了干衣服来换。

      此刻也没个影。

      那马车,即便是停在柳荫之下,一下午时光,也开始闷躁起来,跟此刻她的心情一样。

      夜鸣珂索性跳下马车,下到那河滩里去。

      河滩上,只还剩三三两两的男女,也都在陆续回撤了。

      夕阳西下,河水渐冷,也不宜再踩在水中久留。

      遂捡了一块干净石头,坐下去,一个人发呆。

      风吹走帷帽,她也不去捡,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也不用再遮面。

      又想起紫绡笑她的,要她戴好帷帽,怕引得风流浪子当街来抢。

      更觉是讽刺,映衬此刻的形单影只,孤独无趣。

      遂任凭河风,吹出些眼泪来。

      越想越委屈。

      先是埋怨晏西棠。

      她兴头冲冲地,来赴约,却被他这样给晾了一下午。

      早就该想到,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心比天阔,比海深,似乎总是有许多,比她更重要的事情,更重要的人,永远排在她前头。一旦要有个取舍之时,她就是垫底的。

      偏偏他勾一勾指头,她就还没脑子地,上赶着去上钩!

      遂又开始怪自己没骨气,自找些委屈来受。

      一边汩汩地流泪,一边不停地抬袖去抹。

      仰头倒泪之际,依稀看见桥上,来了两个貌似熟识的人。

      像是沈卿若跟她的弟弟沈南烛。

      站在桥上,往这边指来,应是认出她了。

      那少年郎立刻从桥头跑下来,一口气跑到她跟前,蹲在地上卵石上,问她:

      “公主姐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河风太大,把沙子吹进眼睛了……”夜鸣珂红着眼睛,迷迷地去看天边夕阳。

      “哦……”少年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又不好细问,转而报喜,“我考上了。”

      “恭喜你!”

      “也不能高兴得太早,还有殿试呢。”

      “那就预祝你高中!”

      “怎么……跟我姐姐说的一样……”沈南烛有些不好意思。

      “哎,你姐姐呢……”夜鸣珂抬头,看见那桥头,沈卿若没了人影。

      “哎,她又不等我!”沈南烛回头,往桥上找了,一声叹息。

      “你快去吧,你姐姐是不是赶着要回去……”

      那日暮西垂,是有些晚了,边上倦鸟尚在返林,有家的人,亦是皆想要早点归家。

      “哦……”那少年郎听话地起身,举步,却又犹豫了一下,转头便见着她眼中涌出的眼泪,便又不忍心地,蹲身过来,想要安慰,“你不要哭嘛……”

      “我没有哭……”夜鸣珂擦着泪,大方地否认,还笑了笑。

      大约是那梨花带雨,哭中带笑,在夕阳霞光的映衬下,有种刚柔并济的摄人心魄。

      “姐姐今日,好漂亮……”那愣头楞脑的小书生,就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我天天都是这么漂亮的!”夜鸣珂回他。

      “哦……”沈南烛就傻笑。

      “快回吧!”夜鸣珂催他。

      “那你在这里……”终是觉得她一个人坐在这河滩石上,哭兮兮的,好孤单。

      “我约了人的,要踩汜水,等下还要上白马寺,去看桃花……”女郎却带些骄傲的,说到。

      “哦……”

      “他有事耽搁了,晚些时候就来。”

      “那我……陪你等会儿?”

      “不用了,快去找你姐姐吧,我等的人,一会儿就来了。”

      “好吧……”沈南烛终是起身,又递过一只红蛋,“公主姐姐,饿不饿?云韶府里,前些天,有个姐姐生了个小孩儿,可惜那个姐姐生完孩儿就……血崩……没了,我姐姐今日,便也到这汜水边上,依那临水浮卵的习俗,也算是给那个苦命的孩儿祈福。姐姐若是等得饿了,可以先吃一只……”

      “谢谢……”女郎接过红蛋,放在鼻间轻嗅,算是领了他的好意,心头也跟着唏嘘那云韶妓子的命运。

      偏头转眸,目送那个心慈温柔的可爱少年,礼数周到地,告辞,转身,走上河岸。

      然后,她就看见,晏西棠来了。

      且与那少年擦肩而过,还行礼招呼来着。

      女郎便坐在那河滩石上,不动。

      等到晏西棠踩着那一地卵石,踩出一地呯砰嘎吱乱响,快步走到她跟前来。

      她就开始剥那枚红蛋。

      那人蹲地,抬手来撑她身侧石头,她也不去看,兀自低头,专心剥着蛋壳,一边愤愤地说话:

      “多好的人,又懂事,又贴心,见我一个人在这河滩上,孤零零的等人,就说要陪着我等,怕我饿着了,还赠我一枚红蛋吃……我刚刚还想着,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准备找他当小情郎了!”

      女郎说罢,举蛋至嘴边,准备要吃掉那只蛋来泄愤,一个抬眸,才看清楚那张递在她膝边的青肿俊颜,便愣住了:

      “你这脸上,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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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三月初三.第二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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