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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辛
辛染厌恶酒精的味道。
旧灯泡的昏黄光晕笼罩中，荧光在一玻璃杯澄黄透亮的啤酒里浮动，溢出杯口的绵密泡沫噼啪挤压着破裂。廉价酒精的刺鼻气味在幽暗中肆意蔓延，辛辣呛人。一杯杯不停灌入喉管，直到逐渐麻痹神经，刺激着内脏引人反胃。
“站着干吗？过来给老子倒酒！”
中年男人高大魁梧的背影霎时遮蔽微弱光线。阴暗角落里立着一个羸弱的女人，佝偻着身子慢慢挪向黑影，脸色显出病态的苍白。
模糊的视角像是趴在房间外隐匿的一角，一双眼窥视这场气氛紧绷的对手戏。可惜铁窗被屋内靠墙的木柜挡住大半，透过斑驳玻璃只能看到塑料桌斜对角靠墙的角落，笔直的木扫帚无声立在墙边阴影里。
虽然视野模糊，但过了没多久，屋内乍起的嘶吼声震得玻璃发颤。“你他妈给老子听好了，那丫头早晚是要给别人家的，跟了王总是她的福分！厂里又要走一批人，没有辛冉，老子就他妈混不下去了，那你们娘俩讨债鬼吃什么，啊？！”
果然，女人尖利的哭嚎撕裂了凶狠的咆哮声。随着屋内翻腾起桌椅倾倒的重响，玻璃窗映出扭打在一起的两道人影。终于窗外映出了那个放着扫帚的角落——满脸血迹的女人目眦欲裂，神态疯狂地举着那把扫帚。尽管双臂颤抖，她仍死死攥住唯一的生机，掌心被木刺划破，在幽暗色调中淌过一道蜿蜒妖冶的血红色。
“疯婆娘，就算你死了也没人在意。你要再拦我，我就先把你杀了，再把那个白眼狼逼崽子也扔进河里。祸害渣子，老子受够你们了！”粗砺男声剧烈喘息着，举至半空的墨绿色玻璃瓶只剩瓶颈，参差锋利的断口在一线月光下反射出森森冷光。
“我和你拼了——”
窗户被猛地推开，石块隔着生锈的铁丝网直冲神色惊诧的男人。就在石头即将砸中他太阳穴的一刻，瑟缩的女人突然扔开了手中扫帚，死死地抱住身影能吞噬她的高大男人。
凄厉女声划破乡村死寂的深夜，“辛染，带着姐姐快逃——”
视线忽然剧烈颤动起来，眼前掠过浸透黑暗的杂草。疾跑中耳畔划过风声呼啸，田野里墨浪翻涌。黑沉沉的油菜花田一望无际，暗影随风漫过田埂，扑上来拖拽两道身影。他们的头顶无星无月，幽暗夜色如深渊巨口，吞噬着向远山逃亡的两个孩子。
紧紧拉着自己跑向坡上的手忽然松开。辛染抬起头，身前辛冉的眼神空泛，漫向山脚下逼近的身影。
“姐姐，他要追上来了！”辛染已无暇顾及隐藏他们的位置，嘶吼声在山坡上回响。一片死寂中，只有流水声泠泠作响。
“他总会追上来的。我逃不走。”她喃喃道，细弱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支离破碎。
辛染怔怔望着那道纤弱的身影。他的姐姐正孤身站在崖壁，过于宽松的衬衫被劲风吹得猎猎鼓动。她就要被油菜花田的无垠墨浪吞噬。
“对不起，姐姐很胆小，没法再保护你了。辛染，”她忽然回过头，直直看向面色苍白的少年，“你要想办法逃出去，好吗？”
身后的咆哮声愈加清晰，辛染感到浑身颤栗起来，胸口冰凉。
“答应姐姐，好不好？”
他握紧拳头，重重点下头。辛冉忽然向他笑了一瞬，笑意显现出前所未有的轻松。
下一刻，他目睹那道白色的身影如一片被撕碎的纸，在漫长的最后一眼中坠入黑暗。
“辛冉——”
·
“辛染——辛染！你他妈瞎喊什么呢！”
被酒精浸泡的脑袋沉沉枕着胳膊。辛染在猛烈的摇晃中被推醒，努力地眨了几下眼，终于看到模糊的色块。
熟悉的低沉声音贴在耳畔，“辛染，清醒了吗？”
“嗯……”辛染攀着他的胳膊勉强直起身，却控制不住沉重的脑袋倒向季渲。所幸季渲眼疾手快，扶稳了他的肩膀。
对面脸颊通红的丁予星大着舌头嚷嚷：“你总算醒了。刚刚你趴在桌上脸色特别阴暗，还老喊你自己的名字，跟中邪了似的。”
从噩梦中终于醒来，辛染感觉神志比醉酒时清醒了些许。他揉了两下酸胀的眼睛，低声问季渲：“我睡了多久？”
“五分钟。”
原来那个桎梏他许多年的梦，只有短短五分钟。
这顿酒无缘而起又无疾而终，简直荒唐。四个人中只有裴宁还算没醉，虽然丁予星树袋熊般挂在他身上，但还是打电话约好了车。
冷风呼呼吹过无人的街口。出租车从夜色中疾驰而来，裴宁把丧失行走能力的丁予星拖了进去，从车窗向剩下的两人草草挥了一下手。
疾驰的车身卷起寒风。辛染瑟缩了一下，有种回光返照式的极度清醒。他看了眼旁边撑着额头的季渲，觉得有必要让他保持清醒。毕竟如果季渲像丁予星那样意识模糊，自己没法把他体面地抬进车里。在季渲家的司机刘叔面前，还是给他留点面子吧。
辛染出声轻唤了一句，季渲敏锐地捕捉到这不轻不重的声响，瞬间向他看过来。辛染没想到他喝醉了还能这么敏感，被盯得有些背后发毛。
得找个话题啊……辛染忽然想到睡着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对了，裴宁说了喻杨什么事？我睡着了没听见。”
季渲看上去仍很沉静，但反应似乎慢了下来。他盯着辛染又无声地看了几秒，缓缓开口：“说喻杨家里是跨国贸易公司，五六年前就上市了，这几年发展劲头依然很猛。黄志伟出事后还能转到十二部国际部，背后喻杨家出力不少。”
他顿了顿，在辛染专注的目光中又继续下去，“裴宁能知道这些事，是因为他家里和喻杨家公司有业务来往。除此之外，他还知道喻家一些私生活方面的丑闻。”
“是什么？”辛染下意识反问他，心中隐隐浮现一个不妙的答案。
季渲低下头，嗓音低沉得发哑：“在秩序森然的都市里，总有被遗忘的阴暗角落，和游离在墨色边缘的无名之辈。如果被隐形的巨手擦去，不会有人在意他们的求救。”
辛染怔怔望着他。季渲一向沉稳的语气涌起暗流，月光落入他眼底燃起一簇光亮。寒风剥去他淡漠的表象，露出幽深海面下潜藏的锋芒。
“喻杨要对迟冉冉下手。”
那一瞬间，辛染感觉回到了那个无法逃脱的噩梦，喉咙被遒劲的巨手死死扼住。他张开双手，薄薄的白色碎纸从他眼前坠落。
墨色里忽然刺进一道白光。随着急刹车的刺耳尖鸣，辛染脱离了片刻恍惚。季渲正撑着车顶站在车门外，示意他先上车。
“呃，你要不先让一下？”辛染自觉没能力钻进季渲身体与车门间的空隙。
可惜微醺的季渲完全不讲理，甚至没维持平日的沉默，不温不火回了他一句“不撑着车站不稳”。
辛染只好紧贴季渲的胸膛，扭蹭着挤进了车。他怀疑季渲只是没事找事。
车窗外橘黄色路灯飞速向后退去，汇成一道亮度温柔的光带。辛染脸颊贴着冰冷玻璃窗，头脑清醒不少，心里一直萦绕着季渲的那句话。
他不能再看着冉冉被带走。
辛染从小就知道什么是现实中的贫穷。他们村在J市的边缘，破败的瓦房是多年来发展困顿的真实写照。或许很难想象，距繁华都市仅有一百多公里，荒芜的村庄里死气沉沉。
尽管辛染不愿意承认，但辛盛是他血缘上的父亲。随村里的不少男人进了纺织厂，虽然工资微薄，但算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至于他的母亲，用村里人的土话说是个“潮跋”，也就是傻子。在生下辛染后，她的疯病时常发作，因此无法像村里的中年人一样外出打工，被终日困在阴暗的平房里。
或许是常年照顾痴傻的妻子，或许是贫病引爆内心积压的癫狂，当厂里的“王总”无意中问起辛家上初中的女儿时，辛盛看到了那一瞬逃脱贫苦的希望。随着王总的许诺和鼓吹，那种子在他心中膨胀成一劳永逸的美梦，代价仅仅是那个索取学费的贱丫头。
寻常的深夜，村头开进来一辆轿车。万事俱备，辛盛本想趁半夜将辛冉送走，却没提防住平时黏着姐姐的辛染。他也没想到那个平时疯疯癫癫的女人那么不怕死，竟然让两个小崽子逃进了凉山。
破败的村庄生长在凉山脚下。朝向村子的这面山覆盖着坡度缓和的油菜花梯田，而背面则是山岩嶙峋。山顶倾泻而下水流的在山底冲开浩浩荡荡的河水，经过村庄时水深已不见底。
辛盛记得那个晚上，那个丫头就连死也没遂了他的意愿。美梦破碎，他成为下岗工人中的一员回到村里，从此生活中只有醉生梦死。女人发疯得更频繁，时常见到他就凄厉尖叫。家中的儿子也疯了似拿刀冲他比划。酒精和血腥在幽暗房间里阴魂不散，滋生出的焦躁感成为逼他疯魔的蛊虫。
终于有一天，辛盛看着辛染咆哮着向他冲来，那燃烧着愤怒的身影与噩梦里纵身一跃的辛冉在他脑海里重叠。辛盛知道，如果再不给这件事画上句号，他将永世不得安宁。
辛盛企图再次扼死他的梦魇。可这一次，辛染成功地逃走了。
他去了光怪陆离的繁华都市，那是辛盛梦寐以求的天堂。
收到录取通知的那一刻，辛染推开铁门一口气跑出了村子。他不敢回头，疾跑的喘息声落在一片死寂的夜里，慌乱而野蛮。
终于，在踏上平坦的国道时，辛染停下了脚步。他剧烈地呼吸着，抬头看向漆黑夜幕。无星无月，远处的凉山隐匿在黑暗里，如蛰伏的猛兽幽幽望着他。
作为J市中考第十名，辛染终于逃离了那座噬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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