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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
夏季的天空悬得很高,丝丝绒绒的白棉花团吊在头顶上方,一丝一缕撕扯着透光。太阳光跳上枝桠跳上空中飞鸟的脊背,撒到万物疯长的土地上。窗外聒噪的蝉鸣声声入耳,空气中浮动着燥热。
男人走在水泥铺成的道路上,影子跟在身后浮起了波纹。
他怀里抱着只迷迷瞪瞪的橘猫,毛长肉多,缩在人怀里像个球。
“啾!”男人把脸伸下去够猫头,拿下巴在上面蹭了蹭,猫抬起爪子隔空挠了挠,又放了下去,继续团成一团睡得很香。
男人口袋里的电话响了,铃声还挺好听,不少人走过以后还回头看。
也不知道是因为男人的帅脸还是电话铃。
白希从口袋里掏出来,改成单手抱猫,左胳膊承担的重量立刻大了一倍。
“哎!”他叫了一嗓子,猫也跟着嗷呜了一声。
男人接通电话,放在耳朵边上喂了一句。
“我刚给大胖买完粮和爬架,现在往家走着呢。”
“这个暑假过后就入职,年级无所谓,我听说高一高三在一个楼?”
“行,交给你我放心。等你什么时候不忙了请你吃饭,地你挑。”
“好,拜拜。”
白希抬手挂掉了电话。
.
返校那天,不少学生连凳子都坐不住。
教室里空调不好,除了声大没有别的优点,嗡啦嗡啦的跟一百只苍蝇在耳朵边上飞。
这是苏蔻今天第209次想举起扫帚就把空调敲掉。
他用力在眉心中间捏了捏,告诉自己要平和平和冷静克制自己的脾气啊啊啊啊啊加油!
苏蔻猛地把一摞卷子拍在讲桌上:“都给我闭嘴!”
全班霎时噤了声。
苏蔻原地深吸了好几口气,好歹把心里那团无名火压下去。
空调还在嗡嗡响,底下的学生拿起本子在自己眼前扇,放眼望去躁动一片。
苏蔻扶着讲台又喘了几口气。
“我们现在开始复卷。”
吴蒙是他老师父,苏蔻毕业进四中以后就一直跟着他。
老教师能力极强态度还认真,主要是脾气温和,是学校名副其实的一把儿和老好人。
老吴对他特别好,基本上当成了第二个儿子,在生活教课方面都教了他不少,还告诉过他最重要的就是控制他那一身炸毛的脾气,不要一点就着。
然后老吴趁他过生日的时候送了个镶了金边的茶杯,说要急的时候就喝一口热茶,舌头烫着了就只剩下嘶了,就不会发火了。
苏蔻一直记得清楚。
只是这天太他妈热了!
苏蔻停不住的运气。
跟蒸炉一样,都从脚底下往上冒热气,多呆一秒就是剁碎了好当人肉包子的馅儿,还又鲜又嫩的,表面上附着一层汗,都不用搁盐。
说到包子,老吴就特别爱吃包子,他老婆包的也香,还邀请他过去吃来着。
邵姨不只是包子包的好,就连饺子馅饼馄饨做的都香,和馅儿和面的手艺都是一绝……
想到包子,苏蔻稍微静了下去点。
之前进来时老吴拽着他胳膊嘱咐说一定要按着这群学生输点鸡汤,不愿意听也得听,暑假过后就高三了,不少孩子压力大到不敢想象。
苏蔻看着眼前这群花开富贵的笑脸,真是没看出来压力大在了哪儿。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张叠上的A4纸,展开就开始念。
台下一阵哄笑,苏蔻脸皮太薄,竟然耳朵尖开始红。
他凶狠的瞪了学生们一眼,学生们拿手挡住嘴继续乐。
煽情这种事他还第一次干,不擅长到了极点。
不过小混崽子们倒是擅长给人台阶下,班长咳嗽了两声后就都没了声音。
苏蔻清了清嗓子,摊平那张纸开始念:
“一年前我们匆匆相遇,一年后又要匆匆别离,我心里有太多的不舍。回顾一年的历程,大家的热情、纯朴、善良、可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一年,于我于大家都是充实的一年,收获的一年,希望大家在以后的生活中收获更多。愿大家常回“家”看看,祝大家心想事成、前程似锦我去你的!”
苏蔻把那酸掉牙的纸呼啦一甩扔到桌子上,还趁机抱住胳膊狠狠的搓了搓,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全班顿时哄笑,但是细看还有几个小女生在偷偷抹眼泪。
苏蔻愣了愣,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你们……哭了?”他瞪大了眼睛问。
然后哭的那几个全都破涕而笑,还把鼻涕伸手抹到了桌子底下。
苏蔻实打实地咽了口唾沫。
掌声轰然响起,传闻中的疯狗教师完全傻愣在讲台上,手乱抓着不知道放哪。
全班一边笑着一边拍巴掌,还有人肆意地擤鼻涕。
活像一辆拖拉机。
苏蔻皱起的眉头又放下,脑袋顶上绕着一圈一圈的问号。
掌声久久不停。
最后还是他红着个脸摆手示意压下去的。
苏蔻清了清嗓子,在脑子里飞快整理措辞。
“都别疯了都给我停!谁再敢拍一下桌子的试试!”苏蔻还是板着一张习惯臭脸,两道好看的眉毛拧在一块,像绞肉机一样。
就这还登顶四中男神排行榜第一名,从学生到老师,没人抢的过他。
除了某个混蛋以为自己对这种事很在意,故意退出纷争。
混蛋最近回国了。
苏蔻摇了摇头,警告自己不要走神。
台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全都眨巴眨巴眼盯着他看。
苏蔻抿了抿嘴唇,尽量叫自己的音调听上去自然:
“你们是我第一届高二,然后又会是我第一届高三。我和你们认识也不过一年不到,你们高一的班主任是我教课的师父。”苏蔻清了清嗓子,“第一次判作业脑子被气炸是拜你们所赐,第一次考试前火急火燎的跑考场提醒答题卡千千万万不要涂错是拜你们所赐,第一次在楼道里被撞上导致我最爱的美式全洒衬衫上是拜你们上体育课的热情所赐,说白了还是拜你们所赐。”
“也许你们和我之间并不存在多少温情的感人的、让人听了以后都拍手称赞叫好或者流眼泪儿的事迹,等到多少年以后你们都会忘掉高二高三有我这样一个老师,还有一年就离开了,虽然我不会说舍不得,但是我想说的是——”
“教你们我不后悔。”
苏蔻再次看到了有人把头埋下去用手指在眼角上蹭了蹭。
“我看你们怎么好多人都哭了,”他能感觉得到自己心底有多慌,“怎么了?蚊子咬的疙瘩太痒了?”
然后又笑了,苏蔻松了一口气。
何止一口气,他轻叹一声,继续道:“行了,听我把话说完。”
“何止是教你们不后悔,哪天被你们气死了也没那闲工夫后悔了……”
顿时响起一片吁声。
苏蔻摆了摆手,提高了点音量:“高三了,都给我拼啊!”
台下的人纷纷举起手,攥成拳头往天花板上怼:“拼啊!”
苏蔻笑了起来,摇摇头,捧着金边茶壶出去了。
都长大了啊。
四中教授内部有消息,说是下学期会来一新老师,恰好补上了语文组刚缺的大窟窿。
苏蔻窝在自己办公桌后面听女老师闲聊。
还举起茶壶喝了口热茶,烫嘴。
老吴就坐在他旁边,拿了一个同款茶壶,大口大口往嘴里灌。
苏蔻莫名佩服。
老吴一手捧茶壶一手盘核桃,脸上笑得如沐春风的听人聊天,现在三伏天,身上还是纯棉的老年秋衣,质量好到起球。
“苏蔻!”
“啊。”
苏蔻突然就听见有人叫他,尖锐的一嗓子吓得他一激灵。
“苏蔻!”一女老师又叫。
“干什么!”他也嚎了一嗓子。
女老师没管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听说那新来的老师以前也是四中毕业的嘞!好像岁数还跟你差不多,你知不知道!”
苏蔻无奈的抿住嘴,“林老师,我听得到。”
女老师尴尬地嘘了两声,还道了声歉:“所以你听过没有?”
“没有。”苏蔻笃定的回答。
有没有他又不知道,但是这种问法就是逼人回答没有。
是四中的又能怎么样,他高中三年能记住一个班的人名对人脸就不错,还能扩充到整个年级还是学校。
他又不跟混蛋似的活起来像个交际花。
混蛋最近回国了。
操!怎么又想起来混蛋了。苏蔻赌气把茶杯里的茶来了个一口闷。
转天舌头就被烫出个大泡。
“靠!”苏蔻刚起床喝了口水,舌头尖的泡一下疼到根上,他拿牙齿轻轻磕了磕,疼得他差点蹦起来。
“妈的妈的妈的!”苏蔻气的来回在屋里转,到处翻找烫伤药在哪,“妈的妈的妈的妈的!”
自从那天饭局散场以后,二班那个葬爱群突然变得活跃起来了。
“妈的妈的妈的妈的!”苏蔻踩在瓷砖上蹦了两下,“妈的!妈的!妈的!”
葬爱群每天都时不时的进两条新消息,苏蔻绝对第一时间查看,但就是一句话也不说。
他脸皮儿多薄啊,他那嘴多硬啊。
他那肠子多好使啊,认识某混蛋以后不知道烂在里面了多少话。
烫伤膏被他丢在了茶几下面的隔层里,他一踹小铁盒子给踹翻了,烫伤膏就露出来了。
苏蔻捡起烫伤膏,还没来得及拿稳,一电话进来了。
他偏头骂了一句,又蹦回屋从他扔地上那条小毛毯上捞起手机,一串陌生号码。
苏蔻刚骂完自己舌头疼又不是脚疼干什么单脚蹦着回卧室,一看见号码愣了愣。
没见过,不认识,这谁啊。
他纳闷的看了会儿,没印象。
接起电话没好气的喂了一句,都准备好“谢谢不需要”堵住对面不知道房产中介还是辅导班的嘴,结果那头传来一声低沉和缓的男声。
“苏蔻?”
苏蔻顿时脑子爆炸,一股没出息的红色烟花在耳朵边绽放。
这声音认不出来他是狗,就别天天哔哔赖赖的说啊这是我暗恋对象。
“喂。”他控制住从胸腔里传出来的轰炸声般的心跳。
“是我,白希。”
“嗯,听出来了。”苏蔻低声说道。
那头的声音停顿了两秒,然后好像还轻声笑了下,苏蔻瞬间一股火顶上天灵盖。
妈的……他咬住了后槽牙。
“耳朵真好啊……”白希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你怎么了?”
苏蔻一愣,可能是舌头上的泡让他变成了半个赵四,话都说不利索了。
听粗来了。
“啊。没事。就,舌头上被烫了个泡。”
啊啊啊啊啊!苏蔻气的跺了好几下脚。
白希在那边笑了一声,声音被压得很低,也不知道是刻意的还是不小心。
啊啊啊啊啊!苏蔻想跳起来给自己一大嘴巴,怎么这么没出息!
苏蔻瞪眼,凶狠凶狠地瞪着地板上瓷砖之间的缝。
“拿凉水冲一冲,然后用面粉,比抹药管用。”白希笑够了又说。
“啊?”苏蔻惊奇地叹了一句。
白希又开始乐,一嘴欠扁的语调,“啊什么啊,亲测有效,试试啊。”
苏蔻愣了愣,好像突然间时光就此扭转,两人之间的熟悉感像是从未被割断。
“啊。”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啊了一句。
白希也不怪他,跟上学那会儿一样,自顾自说自己的,还能说着说着就把自己逗乐了。
苏蔻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时不时嗯嗯啊啊两句,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来这一电话打过来是为了说什么。
但是苏蔻也不戳穿他,就闭着嘴听。
“所以我就说,咱班那群人毕业了以后都没个正形,天天在那群里扯屁,还非得拽上我。”
“就董卓那碎嘴子叨叨叨一直就没停过,我觉得他洗个澡都得跟我交流交流感受。”
“哦对你知不知道,咱大蚊子真的是女中花木兰,人姑娘还没放弃,搬到北京来就特么为了追寻爱情……”
苏蔻打断他,深吸了一口气:“白希。”
“董孙子何德何能……嗯?”
苏蔻在身侧握了握拳头,指关节被攥得泛白:“这个电话来,你不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吧?”
那头没了声音。
苏蔻叹了一口气,指肚在两道眉毛中间拧出来的那三道印上揉了揉。
揉着揉着太阳穴就跳出来疼了。
可不可笑。
“要是说只是为了能有个人听你闲扯,那行,我听你扯,大不了打开免提你扯一天也耽误不了我什么。但是不是,对么?我不信你现在还有那个闲情逸致。”
那边还是没有声音,像断了一样。
苏蔻往肚子里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叹了出去,“白希啊,我们多少年没见过也没联系过了,现在这个关系,适合这样聊天儿吗?”
白希彻底静默了,连呼吸声似乎都被控制到小之又小。
苏蔻扶着沙发把手坐了下来,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腿软了。
舌头依旧很疼,跟含了块火球进去了一样。
“你不说吗?”苏蔻又静静地听了一会,不禁怀疑白希是不是压根就不在电话旁。
还是没人说话。
苏蔻轻声叹气:“那我来。”
“为什么突然回国?当初又为什么走?为什么连声屁都不放就走了?为什么这七年你他妈谁也不联系?为什么回来就聚会?谁他妈跟你熟啊!”最后一句几乎是他吼出来的。
最后后果就是庆幸早就坐在沙发上了,要不这个角度都不知道会瘫到哪去。
苏蔻也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在颤抖。
舌头还挺疼,啧。
那头还是没人说话,操——
苏蔻烦躁地拿脚蹬在茶几上,铺在上面的透明垫板被拱得起了泡。
“白希,我还是那句话,咱俩熟吗?你凭什么有自信说打一电话我就得接?你是凭什么觉得我有那闲工夫在这听你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事?你有什么自信觉得我爱听?你又有什么自信觉得咱俩关系还挺好?还他妈能坐在操场上跟个傻逼一样扯那些狗操的屁话?”
“是那个关系吗?”
苏蔻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一点一点提高,到最后都窜上房梁又弹下来震得他耳朵嗡嗡响。
“你他妈说话啊白希——”
然后剩下满屋子回响着的喘息声。
操的。
苏蔻无声骂了句。
白希在那边就跟死了一样,他反而觉得这样做真他妈善解人意。
苏蔻听到自己又说:“就这样吧白希,别联系我了。”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手机顺着指缝滑落掉进了沙发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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