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菁]也无风雨也无晴

　　李达康看她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觉得找个话题比较妥当，于是就问起那蔡成功的事情。季昌明在电话里说的很简短，什么过桥贷款之类的，他听的云里雾里，只是大致意思听懂了，欧阳把拿到的钱上交了，所以没事了；但是欧阳在银行，到底有没有收不该收的钱，实在不能不让他担心。他听说那些钱都是半个多月前才打进去的，太惊险了！
　　这个话题很沉重，但是欧阳菁没有生气，只是吸了吸鼻子，你们真是亲爷俩，真会往一个地方想。她叹了口气，真应了那句话，血浓于水。老婆有事情可以一脚踹了，好歹女儿是自己的，会为你着想。
　　这话很不动听，李达康觉得很难堪，但还是抓住了关键，难道是佳佳？
　　欧阳菁点头。
　　轰轰烈烈的打虎拍蝇运动不仅在国内引发惊涛骇浪，在北美华人圈同样引起巨大反响。李佳佳所在的留学圈子，有不少人和她一样是官二代出身。随着反腐运动的开展，他们中有不少人的父母踉跄入狱甚至沦为通缉犯。
　　朝为座上宾，暮为阶下囚。
　　纵使李佳佳课业繁重，也不得不关注这种局势。毕竟，她的父亲是一把手，母亲是银行高管，两者都是腐败高危人群。因此往常在电话里，李佳佳没少提醒母亲要注意。
　　尤其上次回国，注意到母亲和王大路的特殊关系，让李佳佳深感不安。虽然欧阳菁解释了有合同、有流水，但李佳佳还是不放心。她脸色严肃问欧阳菁，有没有拿过不该拿的钱，能不能经受住纪委的查处？——都知道李达康得罪的人多，没准就有人想以欧阳菁为突破口。
　　欧阳菁沉默了，过了很久才说拿了些回扣，但是不多。
　　李佳佳急了，不管多不多，都要马上退回去！——现在量刑标准是多少，手稍微松一点，估计就是十年打底吧？
　　她拉着欧阳的手，妈，咱们家不缺钱，何况，我马上就要参加工作，没有必要为了几百万把自己断送了。
　　她倚在母亲怀里，妈，爸爸靠不住，这个家只有我们俩了。不管以后回国，还是定居国外，我都希望能够经常看到你；你也希望能看到我吧？如果你在里头，还怎么看我风光出嫁，又怎么帮我带孩子呢？
　　女儿都这样说了，欧阳菁忍住泪，点头同意了。
　　佳佳还是不放心，催促她赶紧把账算清楚，到纪委退赃。
　　欧阳菁没有同意，钱不是她一个人拿的，如果她去了纪委，就等于把所有的领导同事都出卖了。即便她自己能够安然脱身，别人会怎样看她？怎样对她？
　　李佳佳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欧阳菁反而冷静下来，要不我把钱退回廉政账户，这样，不管谁查下来，也能平平安安过去。
　　李佳佳眼睛一亮，马上催促欧阳菁去。
　　欧阳菁却又有点犹豫。她是搞金融的，肯定不会把钱放在家里发霉，更不会存定期吃利息，而是拿去理财了，但这也是有时间限制的。有些马上就要到期，有几笔还要一年半载才到期，有的就是长期了，她准备等产品到期以后才取出来去退赃。
　　反正又不是她一个人拿了钱，何必急于一时？
　　但这话不好跟佳佳说，她只好告诉女儿，在银行这么些年，这些账需要一笔一笔从头算，不是一两天就能结清的。
　　但是佳佳反而被吓住了，你到底拿了多少钱？能还的清吗？如果被抓住了，到底需要判几年？
　　欧阳菁只好安慰女儿，其实也没有多少，初步估计，也就100多万吧。
　　佳佳真的被吓住了，100多万，多吗？和动辄上亿的资金比起来不值一提，但在刑法上，那是10年打底的好吗？
　　她再也坐不住了，催促母亲马上把事情搞定。现在反腐一浪高过一浪，说不定就有人想给李书记使绊子。
　　女儿这样担心，欧阳菁只好答应去找王大路借钱。
　　李佳佳反而有点不高兴，我爸是副部，你是银行高管，我拿的是全额奖学金，咱们家连两百万都拿不出来吗，需要找王叔借钱？
　　欧阳菁摸摸女儿的头，你妈搞金融的，难道会把几百万放在家里发霉？肯定是放到银行理财。你放心，有几笔款子过几个月就到了，到时候我就去转账。
　　李佳佳打断了她的话，别说几个月，一天都不行，时间不等人！
　　她始终忘不了，同学父母入狱后痛哭流涕的场景，还有一个同学的母亲沦为红通后东躲西藏，有家不敢回有钱不能用，就在离女儿几十里的地方就是不敢抛头露面…
　　欧阳菁沉默了。
　　李佳佳的担忧何尝不是她的担忧？她何尝不知道那些钱不该拿，只是大家都拿，她不拿不行…
　　因此，当时咬咬牙，就一笔一笔的罗列出来，甚至每年银行发的福利都算了进去；只是蔡成功最后那50万，她有点犹豫，那是她最大的一笔款子，而且照例是归自己的；只是想到蔡成功最近被高利贷追的紧，那人名声一贯不好，她咬咬牙，写上了。
　　她不写上也不行，李佳佳正在翻她的钱包，蔡成功常年和城市银行合作，自然送的也是城市银行的卡；欧阳菁是城市银行的副行长，工资卡也是城市银行的；甚至李达康是京州□□，工资卡也是城市银行的。
　　三张城市银行的卡，不用想就知道有一张不是自家的。
　　李佳佳表情严肃，别犹豫，别说50万，就是500万，也要退，昧良心的钱，咱们不能收；何况咱家不缺那点钱。
　　欧阳菁点头。
　　就这样，欧阳菁在女儿的押解下，分多次将钱打入了廉政账户，其中蔡成功的那张卡，本来只剩下5000元，先充值后再转的款。
　　到如今，欧阳菁无比庆幸有这样一个女儿，如果不是她这样催促，或者心存侥幸，恐怕她很难逃脱牢狱之灾。
　　对女儿有了感激，对生出女儿的她爹自然语气也就松软的多。
　　欧阳菁对爱情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她不是不知道，从政之路荆棘载途，她的丈夫是经历了多少风浪才走到今天的。而努力和清廉是他能够继续向前，不二的法门。
　　毕竟，她的丈夫是一个没有政治资源的人。吕州以后的每一步，都是他踏踏实实走出来的。
　　想到这里，再看看坐直身子耷拉着嘴的丈夫，她有点后怕，也有点羞愧。
　　关乎王大路，欧阳菁说的不那么清楚，但李达康是何等聪明人，马上就明白了；不能不发火：平时我都是怎么说的，不要拿钱不要拿钱，咱们工资奖金加起来每年百好十万，你缺那200万？你怎么不听？
　　李达康动了火，欧阳菁的脾气也上来了，只是到底理亏，嗓子又坏了，因此音量并不高，甚至显得有点楚楚可怜：你以为那钱我愿意拿？
　　李达康冷笑了一声，你不愿意拿你还拿？那钱自己跑你兜里？
　　欧阳菁难得没有怼回去，只是低了头，城市银行是地方银行，贷款有潜规则——除了正常贷款利息之外，还有一至两个点的额外开支，属于贷款单位的行贿费用，业内说法叫返点。这笔钱不是我一人拿的，从放贷人员到层层审批的人员，甚至包括风控部门的人员都多少拿一点。
　　李达康呆了，银行是腐败高发领域他当然知道，但具体的细节，他还真不太清楚。
　　李达康问：你们行长拿不拿呀？
　　欧阳菁点头：你以为我缺钱？可我不拿别人也不好拿，包括行长。我不是你，没有一身正气，鬼神不侵；我就是害怕，才决定辞职出国。
　　她的声音有点哽咽，李达康半是气恼，半是痛心：这些事，你怎么从来不和我说！
　　欧阳菁忍住泪：你给你说，你愿意听吗？
　　李达康怔了一下，没回答。
　　欧阳菁语气凄惶，什么事，能指望你。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首先想到的是我该怎么办，而不是我们怎么办。
　　李达康实在说不出来什么感觉，他把欧阳搂进自己的怀里，摸着欧阳的脸，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呢？如果不是佳佳，这回…？
　　他哽咽着，我跟你说过，你怎么吵我闹我都没有关系，但是不能收别人的钱，这是底线，也是国法，一旦跨越，我救不了你！你怎么不听！
　　他的原话是，你就收吧、拿吧、作吧，以后出了事，别指望我会捞你。
　　欧阳菁没有拆穿他，只是转过身子，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你以为我想跟你吵、跟你闹，要不是你一天到晚见不到人，有事没事就惹我生气，我才不想跟你吵。
　　李达康笑了，好好好，不吵不吵。
　　他搂着欧阳菁的腰，那咱们不离婚，好吗？
　　欧阳菁坐起身子，很久都没有说话。
　　李达康知道，成败关键在此一举。
　　他低了头，欧阳，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丈夫，没有给你想要的生活。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除了工作，在生活方面，我是一个很无趣的人。
　　欧阳菁也很是唏嘘。
　　她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李达康放低了姿态，她也不好意思再争执吵闹，何况她也知道，这两天，李达康实在受到了太多的打击，其中很大程度，是因为她疑神疑鬼导致的。
　　她也低了头，你的世界和我想要的生活完全是两回事。我也不是你理想的妻子。
　　她哽咽着，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实在没办法。她转过头，你将来的太太，一定是个雍容端庄、温柔贤淑的女人，能够理解和支持你，不会像我一样，总是吵你闹你烦你。
　　停！怎么说到这里了？
　　李达康果断截住话头，欧阳，我是真的不想离婚，26年的夫妻，32年的感情，你真的说放就能放吗？
　　他蹲下身子，我马上就要54了，按照正部级65岁退休，还有10年。到那时候，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你拿棒子撵我都不走。
　　他抬起头，不要说离婚了，好吗？
　　欧阳菁抱着他，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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