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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十二
次日，阮琅独自去普安寺找药僧看病，走在街上，还未至山脚下，忽然左肩被人轻拍一下，随即就觉得自己的布袋似乎重了些许，他低头在布袋中一摸，竟摸出一个长长扁扁、描云雕花的锦盒来。
他走到僻静之处，轻轻打开锦盒，和合二仙如意玉佩好端端地躺在焰红的衬布上。
阮琅心头一暖，不敢置信。
比得到更欢喜的是失而复得。
他将玉佩拿起握在手心，手指触到衬布，衬布下面硬邦邦的，掀开一看，一片银光闪闪，那日丢的银子也都在里面，粗略数了数，好像少了一两银子。
银子下面还压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两盗资已取。
字迹不太好看，歪歪丑丑，可是很黑很深，是认真写的。
阮琅四下张望，和丢玉佩那日一样，不知那人是谁，只见茫茫人海。
他把玉佩放入盒中，握紧了盒子，往家里走，先把它送回家，免得又丢了。
那日阮琅与贼头见面时，雅间内有一股药香。
阮琅闻到了这股味道，又仔细观瞧贼头和五个小贼，他们看起来都很健康、很精神，没有一个面带病容，但这股药香却又着实浓郁。
阮琅暗暗猜测，或许是他们之中有人的亲友或爱人生病了，需要长期服药，他们侍奉在侧，身上才会沾着药香。
而且，那五个小贼中，有一人的家境应是格外贫寒，他的衣服上有许多细密的针脚，缝线的颜色又与衣服相似而不相同，明显是后来缝补的，他的鞋底也有微微的裂口，可见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子弟。
所以，阮琅才故意问了贼头那三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里，他把重音咬在“报应”二字之上，是特意说给家中有病人的那一位听的。
而且，贼头竟然当着手下的面说做小偷的良心都摘了扔了，他对仁义良善、报应轮回全不在乎，这就难免让手下有些寒心。
偷儿也是人，焉能一点善心都没有呢？
若跟了这样的头，万一哪天他为利益、权势所驱，难道不会把刀对着自己人么？一个没心没肺、无德无仁的领导者，必然会使手下人离心。
最失望的当属那个家贫的小贼。他的父亲得了重病，卧床不起，他为给父亲治病，四处筹钱，却总是不够。他自认没有什么天赋，做什么生计都赚不来大钱，有天心念一邪入了盗行，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天赋全点在了“偷”上，偷盗的法门，他学得最快，轻功也很快就练成了，这些年虽偷得不少钱，也都给父亲医病用了。
阮琅丢玉佩的那日，他本是去盯梢的，两个同门得了手，他便走了，哪想到阮琅来和贼头见面，说出“报应”二字，他才心中恍然一惊，继而后怕，自己做下这孽，若报应在父亲身上可如何是好？
又想，父亲苦疾迟迟不能痊愈，难道是自己做贼的缘故么？……
一念之间，此人悔过了。
他思来想去，良心不安，决意退行，退行之前，再做一件积德事，弥补先前的过错。他打算帮阮琅把玉佩偷回来，再趁同门午睡，把他们从阮琅那里昧下的二十几两银子也偷了来，自己留一两用来买药，剩下的连同玉佩都还给阮琅。
而且，他向同门打听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在交易那日去当铺一探究竟，他趴在梁上，听得清清楚楚，果然，二掌柜与买主狼狈为奸，他看不过去，又写了一封信说明事情原委，偷来二掌柜的锦盒（二掌柜有许多同样的锦盒，每次他卖贵重饰物给人，就会用这种锦盒相赠），将信放在盒中，先一步去了谢府，偷龙转凤，物归原主。
钱压人，权压人，势压人，可阮琅一直相信，总有一样东西在这三者之上——人心。
他终究是等来了一个小偷的良知。
玉佩怎么去的怎么回，来去同法，都是偷，但缘由不同，第一次偷，是恶偷，第二次偷，却是善偷。
如今，仆人已将锦盒送到，盒中书信上写的都是当铺二掌柜和曹双霖的勾当，只等谢大掌柜查看。
*
阮琅把玉佩与银子送回家，与家人欢喜了一阵，便出门到普安寺去。
普安寺内有医堂，离祖师堂不远，屋舍雅静，适合僧人养病，屋边还栽种青竹、药草，供药僧取用。
明溯带着阮琅来到医堂，医堂内有一大屏风，素白底，绣佛经，屏风后面是病床，前面则是诊室。
药僧正在教药童熬药，忽闻有人前来，便移步堂前。
明溯与阮琅都与药僧见礼，阮琅先前来上香数次，也见过药僧，药僧让阮琅坐下，望闻问切过后，便道：“你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药僧说得不错，当年阮琅的娘亲身怀有孕，最是虚弱，他的生父却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给阮琅种下了这个病根。
“是，不知还有没有治呢？”阮琅收回手腕，撂下袖管。
明溯的目光这才收回来。
“你还年轻，这不是什么大病，但它根基很深，要调养很长一段时日才能见效，老衲开个方子，再抓几副药，你回去吃一吃，旬日便过来诊脉。”药僧温言道。
阮琅谢过，他想，以后要常来上香，就当是付了药钱了。
药僧写好药方，亲自包好了药，望了望明溯，招招手道：“明溯，你仿佛也身染疾病。”
明溯疑惑道：“可我并未觉得身体有哪里不适，药僧师父替我把脉吧。”
他把手腕搁在软软小小的方枕上，那上面仿佛还留着阮琅手腕的余温和余香。
药僧摇头，笑得慈眉善目：“不必搭脉，老衲就知道是什么病。”
明溯更好奇了：“哦？”
阮琅在一旁也听得云里雾里。
“你附耳过来。”药僧道。
明溯心想，究竟是什么病？不能当着阮琅的面说，还要附耳过去……难道是什么难以启齿的……？
他把耳朵凑过去，药僧笑着小声道：“不必害怕，此病许多人都得过，你好像近期也得了，这病的症状磨人，轻者则分心走神，重者嘛，茶饭不思，夜不能寐，魂不守舍，甚至为此殒命的都有……”
“是什么病啊？”明溯小声问，心都悬起来了。
“此病名唤‘相思’，”药僧拍了拍明溯的肩膀：“你这是得了相思病啦。”
明溯下意识地看了阮琅一眼，药僧眨了眨眼，悄声道：“我说相思病，你看他做甚？莫非……？”
明溯默默收回目光。
“师父，药煎好了，咕嘟咕嘟冒泡泡了，然后怎么办呀？”药童一掀帘子，从里屋走出。
明溯顿时得救，扬声道：“药僧师父先去忙吧，我们就不叨扰了。”有些失措。
二人这才出了医堂，明溯送阮琅下山。
下山的路上，阮琅道：“告诉你一件好事情，玉佩回来了，有人帮我偷回来的，但我不知那人是谁。”
明溯微笑：“太好了，我还一直担心着这个，送回玉佩的一定是个善人。”
“是啊，但愿他有好报～以后若我有什么珍贵的宝贝，一定要牢牢握在手心里，这样就不会被人偷了，那天啊，我只是把玉佩放在布袋里，一眨眼的功夫就……”阮琅自顾自地说着。
忽然，明溯牵住了阮琅的左手。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牢牢握着。
阮琅停步回头，右手拎着药包，左手被明溯牵着，很暖的手。
此刻时间凝止，仿佛心也被牵住了一般。
他本该说些什么，却只是默默望着明溯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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