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奇谭

作者:畸藤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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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云壑清音


      这时,霍莲已经吓得面色惨白,白了又红,整个人看上去都不大对劲,好像是有些神志不清,但她本能地固执地向后挪动,戒备地瞪着徐行。而徐行则好笑地看着她,就像一只猫在盯着垂死挣扎的老鼠,一直到她停在了天台的边缘,身后是那看不见底的黑渊。
      “你是自己下去,还是我帮你,嗯?”徐行歪了歪头,露出一个天真的模样,要多天真有多天真,——但愿是我的错觉。
      “你们会受到报应的!”霍莲阴测测地低声叫道。
      我拦住继续朝霍莲逼近的徐行:“她好像生病了,这样摔下去会死的。”
      徐行像看怪物一样看向我,半晌无话,直看得我心虚。于是我赶紧趁机弯腰向霍莲伸出手,想要拉她一把。可正在这时,徐行却骤然推开了我,一脚将霍莲踹了下去。一声凄厉的尖叫如同冰冷的刺,刺向光滑的暗雪天空。
      我被徐行推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冰冷的雪冻得我四肢僵硬、疼痛,但徐行的眼睛使我感到恐惧。
      她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若无其事地挑眉笑道:“瞧,这就是我。”
      “你……”
      “你难道不想她死吗?”徐行没让我往下说,伸手摩挲了两下下巴,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我。
      “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我大声叫道。
      “是——么?”徐行语带嘲讽,一脸不信的样子,凤眸眯起,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向我,轻笑道,“那在暗室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听说,你们在里面拼命,你差点掐死她,而她捅了你一刀?”
      “我那时、我那时只是一时冲动,我不知道。总之,总之霍莲是无辜的,她是……无辜的,她不该就这样死掉。”我感到十分恼怒。
      “是我杀了她,跟你又没关系。”徐行眉头微蹙,凑近我,一把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盯住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漆黑而明亮,泛着冷睿的利光,像一面魔镜,倒映着我的影子,卑微如尘芥。我忽然想起不久前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候她从黑暗中走来,大半张脸都隐没在连兜帽的影子里,唯有嘴角,噙着一丝笑,仿佛最恶劣的嘲讽。他永远都是这样,仿佛高人一等,教人厌恶。
      “可她是无辜的……”我失神地低声喃喃。
      “谁生来不是无辜?斑斑狗,霍元庆,方将,易玄,霍莲,甚至于那些装神弄鬼的夜行人?”徐行无奈地松开我,向一旁走去,嘲讽地笑道,“甚至于我自己。很多年以前,当我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的时候,我是个官宦仕女,我的外祖父、舅舅,我的祖父、父亲,全都是官员。我出生在最好的年代,我拥有年轻和美貌、才华、地位、财富,可是我遇见了易玄,遇见了谢理……这一切都是错误的,从一开始就是命定的错误。没有谁是无辜的,因为我们这些人,我们的世界,只适用我们的法则。”
      “可霍莲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拍打着身上的雪,朝天台边缘走去。底下一片昏暗,即使有白雪覆盖,也看不清一切。
      “是吗?是普通人就不该妄想长生不老。”徐行嗤笑道,“不该妄想不是普通人能够拥有的东西。”
      “但也罪不至死!”我继续辩驳。
      “世界是一条充满苦恼的大路,而她只是其中一个来去匆匆的旅行者,死亡即是她的归宿。”
      “你就不怕下地狱吗?”
      “我已身在其中。”徐行回眸一笑,又扭头继续朝楼梯口走去。我不再辩驳,因为我猛然发现,跟一个思想偏激的杀人惯犯争辩该不该杀人,是非常可笑且自找没趣的一件事。徐行是一个异人,她是捕食者,是猎人,是妖,是吸血鬼,甚至是一个早已在无尽的时间中失去人类本性的怪物。我看着她离去,并站在原地发呆,事实上我的大脑是非常混沌的、茫然的。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忽然原路踅回,手里握着手机,神色有些凝重和不耐烦,她一面朝我走来一面说道:“叶曦和易玄落到方嫣手里了。”
      说完,她将手机递给了我。
      我从她手里接过手机。
      “方嫣?”我试探性地问了声,手机里还隐约听得见摇滚乐声。
      “好久不见,聂小鱼。”方嫣声音阴沉地笑道,“闲话不多扯,我要徐行的命,用她的命来换易玄。”
      手机兀地挂断。
      教堂顶,黑夜的雪地里,我和徐行面面相觑。
      人们总说,这世界是美好的,但我从来都不会忘记还有一个词叫“相对”。这个夜晚是这样黑,而雪又是这样大。我总是控制不住瑟瑟发抖,控制不住心神颤栗,就好像这黑的夜、白的雪是一场将我卷入其中的恶战。
      “你想要我的命?”徐行眯起眼看向我。
      雪霰子在黑暗中乱晃,晃花了我的眼。但她离我很近,我能够清晰地看见她脸颊上干涸的血渍,妖冶而诡谲。我的手里还握着那把匕首,就在不久前它插入易玄的心脏,它染了他的血。
      我忍不住向后退:“没有。”
      “你撒了谎,我在你眼里看见杀气。”徐行摇了摇头,仿佛对我的态度不以为意,她目光冷睿地盯着我,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地陈述道,“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动作,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不,是感觉。”
      “这又是什么超能力?”我不动声色地收了匕首。
      “你可以这样称呼,当然,你也可以称它为意念力、精神力,或者超能意识。我的意念力很强,感官被异化了,我能够做很多你们认为是使用了超能力的事情,比如——”徐行忽然伸手推向我,我没来得及躲闪,便重心不稳,被一股力量向后抛去。伴随着坠落、失重,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周围仿佛有冰刃划过。
      我以为这一回我死定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即将坠落的那一刹那,有一股力量托住了我,它是平稳的、温暖的、舒适的,让我缓缓落到地面,毫发无损。同时落下的,还有我紧悬的心。五脏六腑仿佛经过一次移位,剧烈抽搐,又失去力气。但已经见识过许多奇奇怪怪的事,即便这样,我仍很快平复了情绪,只双腿仍然发软。而那一刹那的心惊,也成为一种类似蹦极的体验,带着劫后重生般的刺激、极度的惊险。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心有余悸地问。
      “意念像一块磁石,在周围形成力量场。一定范围内,我可以控制物体。”徐行一面解释一面双手捂住太阳穴,轻轻揉按。这时,她紧闭着眼睛,露出一丝似是痛苦的神色,从教堂天台上落下来,就像一个莅临人间的神仙那样,就像一只轻巧的羽毛那样,让人触不到真实感。落到地面后,她放下手,身体微微晃了晃,睁开眼,疲惫地说道:“但是这样做消耗太大。”
      “方嫣说,拿你的命,才能换回易玄。”我爬起来,看向徐行,咬牙笑道,“但我更想要一个活生生的易玄。”
      徐行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随即转身朝中庭院落走去:“跟上。”
      我捂住胸口,看了眼松树丛簇,隐约还能看见那树后有人影移动,鬼鬼祟祟的,十分阴森恐怖。我急忙跟上徐行的步伐,随她朝院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问道:“看起来,你早就不信任叶曦,为什么还要将易玄交给她?”
      无形中,我们就像达成了某种一致,一前一后朝黑暗中行去。
      “你不是听见了吗,霍克当时说,‘如果我是你的话,就得动作再麻利点,毕竟事情已经失去了控制。’他的意思,可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一个能算计让你信任、让你看见易玄最不堪的一幕,让你将兰烬泪珠送给易玄的人,你以为,他所要表达的,是什么呢?也许是要我快点带易玄离开,也许是让我快点控制局势,也许,仅仅只是告诉我,事情真的已经不是我所能够控制的了,因为方嫣——她怎么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呢?是的,我忘记了还有一个方嫣,连韦博思那样沉稳的人,也能被我一句话激怒,那么方嫣呢?”说完,徐行疲惫地打了个哈欠。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了停放车辆的广场。
      “那你为什么还会——”
      她打断我,将车门打开,钻了进去:“这是必然的,因为遇见一个聪明的业已潜伏完备的对手是一件棘手的事,必须先麻痹麻痹她。”
      “叶曦后面那个人是谁?”
      “你看见的即是我看见的,而你没有看见。”徐行粗鲁地替我系上安全带,凑近我嗤笑道,“沙朗,霍克,或者方嫣,也不排除其他可能。”
      我怔在原地,心想,你怎么什么都能想,还总这样镇定?徐行退回原座,发动引擎,打开音乐,驱车离开霍家的别墅。
      一路上,车辆很少,旷野里一片岑寂。
      车窗外,雪已经渐渐地停息,但冷风呼啸的声音仍然很吓人,浮躁而癫狂,沿着这条狭长的马路一直狂奔。一切,都和来时没什么两样,但我觉得时间已经过了许久许久,久得就好像已经历经了一场旷日浩劫。肩胛处的疼痛仿佛在提醒我,这场浩劫以伤亡为终点,这就是事实。
      没过多久,徐行直接带我去了她暂住的地方,也即校内西山湖小区的一个两居室。那地方不大,但布置还算齐全。
      当我洗完热水澡出来时,就看见徐行正靠坐在沙发里喝酒,她双腿交叠,一手噙着细长的杯脚,一手随意搭在沙发栏上,整个人慵懒而疲倦,蒙上了一层醇香的酒气。她在看见我时,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一面擦头发一面走去:“大半夜的,少喝点吧。”
      “还有几个小时就天亮了。”她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抚上额头,向后仰躺在沙发里,忽然抬起双腿搁在茶几上,看上去十分颓废。我感觉到了她的情绪低落,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好像一点儿征兆也没有。徐行的脾性,实在让人难以捉摸,方嫣说她狡猾、玩弄人心,易玄说她野性、离经叛道,霍克说她奸诈、从不吃亏,李薇称她为妖、欲处之而后快,霍勋说她极端、恐怖、是个刽子手,卫朗说她记仇,但有时候她又表现得脆弱、哀伤,而我从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对她怀有与生俱来的畏惧感……就好像是,所有人都跟她敌对,都认为她是个十恶不赦的妖女。
      头发散乱,胡乱落了满肩;在灯光下,她的皮肤清冷白净,她的五官精湛美丽,那双醉意微醺的凤眸,柔俏中满含天真无辜,就像玻璃窗那样,蒙上了一层水雾。这一刻,她分明就像个在人世间迷了路的天使,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你很喜欢盯着别人看?”她挑了挑眉,好看的凤眸眯了起来。
      “人都是视觉动物。”我坐在徐行一侧的沙发里,一边用干毛巾擦头发,一边不可置否地笑了笑,尽管我一点儿笑意也没有。
      徐行没有接我的话,顾自饮酒。
      玻璃郁金香中的干红,半透明仿若琥珀,我下意识地将它拿起来轻轻摇晃,但就是没有饮用的欲望。我忍不住想起今晚发生的事情,当一个繁华美丽的大厅内人们正在歌舞升平享乐时,另一个冰冷黑暗的地方却在发生这世上最可怕的事,多么讽刺!而一直到这一刻,我才无比清醒地认识到,我早已置身其中。可悲的是,时间是一片海,我们以为的彼岸原本不过是一座孤岛。
      公元773年,长乐。
      换了时空,换了夜色,换了美酒夜光杯。
      杏花残春暮,满地香积尘,美人乱鬓笑,醉卧不堪石凉。只望月横笛,对影自酌,枕畔图饮红泪,却说那是何图?——苍岭幽壑,溪涧空鸣,画中闲鹤孤舞,长袖对竹稀。公子入画,美人何逑?
      “你如何这样痴迷不悟?”
      那女子听见有人问话,也不抬头,只搁下酒盏,伏在画卷上呜咽哀泣道:“痴迷,不悟,全是笑话。只恨他不辞而别。”
      “我与你共饮。”
      “甚好。”
      残枝落了黑鸦,月洗云霁。那女子横笛吹了曲子,饮了酒,叹息、哭泣、词咏、伤怀,最后渐渐累了,睡去。
      是夜,梦公子归,与共游玩、赏图。
      梦醒方知,原来公元773年,这一时间,是她一生魔障,是她生死之劫。她在忆往,在迷惑,在挣扎,甚至在绝望。
      “为什么教我看这个?”我问。
      “夜未央,最宜有梦。”徐行凤眼迷蒙,状似还未大醒。
      “那梦境中的人,是你?”我有些疑惑地看向徐行,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于是我心里更加诧异,只因她两个差异太大。“我见过那幅画的,画上的人,是易玄。我只是没想到,那幅画竟是你作的。”
      “是我作的。”徐行点了点头,面庞上还带了些迷糊,像个孩子。
      “你爱他吗?”我忽然问道。
      徐行已经清醒过来,双眼里荡漾着清亮的水光,幽幽地看向我。窗帘外的暗淡天光,在她身后朦胧不实。我摸不清她心里的真实想法,并感到愈加茫然。若说有爱,这千年实在不易,感人肺腑,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若说无爱,何必至于斯?她,易玄,我始终是不懂他们的。
      她步伐不稳地站起来,脸上挂上了明晃晃的笑容,像雾里的花,蒸了酒气氤氲,在并不明丽的灯光下,显得朦胧而美丽。“爱,那是什么?”她不屑嗤了声,扶着墙壁朝卫生间走去。
      接着,我便听见里面传来洗漱的声音。
      暖气充盈四周,沙发垫软和舒适,我却没有一丁点困意,只觉得身心皆倦,懒洋洋地不很想动,许是肩胛处刺伤不深的缘故。我偎了毛毯,抱着抱枕,拿了手机看漫画,整个人差不多都陷在了一片柔软中。
      徐行出来时,便又是那个春风得意、冷艳逼人的徐行了。她化了妆,梳着中分头,两边长长的卷发垂下,美得像个精灵。
      她的精神似乎不错,拿酒当水喝:“我想了想,这世上是不存在爱这种东西的。人们心里只是对欲望有个模糊的定义,将它神圣化,这和崇拜文化的起源是一样的,源于恐惧和欲望。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永不止息;佛经里说,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伊本·西拿更直白地说,爱是蕴藏于个体中的企慕永存不灭的一种欲望。他们都对,因为圣人早已看清人性本质。”
      “你总说人性怎样怎样,那你自己又算怎么一回事儿呢?”我皱眉看向她。
      徐行笑了笑,“我与日月同在。”
      “听着更像是时间的囚徒。”
      “时间的囚徒,我很喜欢这个比喻,”徐行意外地笑了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我好奇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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