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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威
事后,韩令坤被邀了中书令府晚宴,赵弘殷因为裙带关系也应邀在列。小小的一个司徒,如今能坐在中书令大人的客座上,实在让他有点受宠若惊。
不过,说到惊,这一日惊得也太多。若不是中书令即时赶到,韩先生现在恐怕早已身首异处了吧……
思及此,赵司徒仍然心有余悸,他带着一身未干的冷汗,下意识往韩令坤的方向瞥了一眼,只见他不冷不淡地应对自如,彼时临危不惧,此时颂誉不骄,凌然自持,令人叹服。
反之,再观郭帅,欲杀韩令坤而不得,还被对方一番讥讽,于中书令面前大失颜面。此刻,他独坐在宴席一方,径自出神,不与任何人言语,似是仍在为刚才之事愤懑,哪里有大帅的气度。
赵司徒叹息一声摇摇头,他跟随郭威也快十年了,从未见过大帅如此,心中实在不忍,于是端了杯酒上前尊道:“郭帅,末将敬您一杯!”
郭威被他这声大嗓门儿吓了一跳,愣愣抬头,只见赵弘殷通红了一张脸,诚恳万分地举着酒杯,眼神闪烁,似有歉意,顿觉好笑,顺势扬起手中美酒猛地上前一碰,仰头一饮而尽。
如此豪放的态度不仅让敬酒者有点诧异,就连上位者也忍不住投来好奇的眼光。
接下来,一杯接着一杯,郭威好似开了酒窍,又或许将美酒当作了消愁良方,无人相劝之下便千盏下肚,势要扫尽万里阴霾。
赵弘殷见他如此,心中更加愧疚,他确实很感激韩先生能劝服中书令回朝,却不愿因此伤了郭威的心。
“大帅,您醉了,末将送您回去吧……”
赵弘殷拦下郭威又要举到嘴边的酒杯,轻轻叹息。
只可惜他这一番好意,对方却不领情,郭威反瞪了他一眼,手腕发力愣是又将酒杯夺了回去。
正当众人无可奈何时,一晚未曾垂眉瞧过这边一眼的中书令突然收起了笑颜,对着郭帅朗声道:“阿威,醉了就是醉了,回去休息吧。”
此话一出,赵司徒明显看到郭威的饮酒的动作停在半空。他抬起酒意朦胧的眼,似笑非笑地朝中书令看去,许久,终于放下杯盏,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然后告辞众人,先行退去。
赵弘殷不放心,也赶紧告辞,忙忙追了上去。
两人走后,酒宴继续,原城的中书令府喧闹依旧,好似不曾有这一层风波。
郭威清清冷冷地独自走在太原城宽广的街道上,此时夜已经深了,街上寂寞地连个鬼影也没有。
哒哒哒……
他听着自己蹒跚的步子,感觉极不真实。
大约又走过了一条街,冷风将酒意吹散了些,他突然感觉有些困倦,干脆一屁股坐在街边的青石板上,冲着身后鬼鬼祟祟一直跟着的人影大喊:“出来吧!天这么黑,不用躲本帅也看不清你。”
话音一落,那人果然乖乖走进,直愣愣站到郭威面前。
月光照着他憔悴的人脸,染得胡须花白,好似历经风霜的老人。
不知为何,郭威看着他这样子突然很难过,一把拉了对方坐到自己身边,轻轻叹:“弘殷啊,什么时候你也老了?”
明明记忆力还是横刀立马的英武模样,怎的突然间就老了……
被点名的人没有吭声,等了许久,也只是认命似的一声长叹。
原本就是没有答案的问题,郭威也没指望真能得到回应,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顶上亘古不变的明月,脑中瞬而涌出许多往事,然而大多都染着血色,伴着撕心裂肺的求饶,化进梦里便成了魇。
有诗云:“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如今想来,真是一点不假。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郭威静静想着。
明日就要开拔出征了,中书令说天子被押解北往,此行便是去接迎。
这番说辞,道与旁人说说或许还能唬个一时半刻,然他郭威可不是旁人,但听大人语气便知,此去又不过是走走场面罢了。
刘知远志在中原,石重贵莫说只是被俘,若是不小心被契丹人杀了,他可能更高兴。
出征路线分明暗两条,明面上那条只有一两万人马,由郭威率领赶往寿阳然后折返回太原,这便是场面上的援军。
而另外一条暗线,则由刘知远亲自率领,挑选精锐十万乘中原空虚之际,渡过黄河,进入洛阳,挟后唐李氏,灭人望取中原。
这两条线,孰轻孰重,明眼人一看便知,至于汴京那边,刘知远早已向契丹投了好,虽不至于被叫声“儿皇帝”,可屈居之态已然可见。契丹萧式也是聪明人,他们知道中原绝非久留之地,亦不能以蛮力镇压,此时灭了不听话的石重贵,杀爽了抢够了,巴不得早日回草原享福,可不愿再理这烂摊子。
所谓“漏网之鱼”,说的便是此吧。
刘知远最善“投机”,这么多年在河东养精蓄锐,等的就是这一时半刻的畅快,郭威不过他麾下小小军帅,当下说什么国仇家恨、百姓民生都是枉然,唯有乖乖按照中书令大人的吩咐办事才能有来日可期。
郭威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知道自己愁心无用,于是懒得再幽怨,终于想起身边好心陪着的忠将,于是淡淡道:“明日出征,你还是与我一路吧。”
既是多年的好友,又是征战的老将,那些杀生作孽的劳苦事就罢了,不如跟着自己走走过场,待到尘埃落地再求个官当,好歹能为家人求得一时半刻的安逸。
然而,郭威的一番好意赵弘殷好似并不打算买账,他从沉思中回过神,笑着轻轻摇头,“郭帅,说实在的,您大概也猜到了吧。此番末将独闯河东,明面是投靠老上司,实则为请兵救急。小人一介武将,不懂得国家大事更没什么大志向,之所以冒险千里而来,只因被韩先生一语惊醒,为赵家谋一条生路罢了。末将的妻儿还在汴京,临走前吾再三起誓,定要亲帅大军来救。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中书令出关,末将不管上位目的为何,只要能救汴京,能救赵家,末将即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赵司徒的一番话让郭威很是震撼,他本想嘲笑对方小家子气,可是一抬眼对上那双坚定的眼睛便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人这一生,到底怎么活,为什么而活,谁都没资格干涉。所有选择都是合理的,对错皆在一念之间。
就像中书令以为王霸中原是为对,只因他心中最重便是名利二字。那么同理,赵司徒以为以一己之力护全家安泰为对,只因他心中最重便是家人不过。
只有他,郭威,自始至终,好似从未有过珍重之物,既不知为何而活,更不知该如何活着,于这乱世中浮浮沉沉几十载,不过随波逐流罢了。
思及此处,他觉得自己才是这世间最该被嘲笑,被悲悯之人,似与咸鱼无别。
“罢了罢了,去吧!吾不强你……只是,这一路征战辛苦,为了赵家,汝需万事小心……”
郭威拍拍好友的肩,微微一笑,接着无比怅然地起身。
他摆摆手,这回没有让赵弘殷再跟着,悠悠晃晃一个人行在长街之上,渐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此时,长街的另一头响起了一慢三快,“咚——咚!咚!咚”的打更声,赵司徒揉揉疲惫的双眼,转身走上回家的路。
翌日,郭威一袭戎装于城前拜别上将,赵司徒见他头顶着炫目的日光,端坐白马之上犹如天神一般。临走时,那人冲他笑了笑,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潇洒模样出征。
这一路,注定名扬万世,只是这“名”并非“善名”。
郭威出征后,韩令坤就单独一人被召进了中书令的密室,两人彻谈通夜。赵弘殷守在府外,一直等到天光大亮,才等来韩令坤短短一句嘱咐。
“将军先回去吧,出征前你得先做一套新的朝服。”
那日,太原城乌云密布,没有雨,压抑得人想疯。赵司徒看着韩令坤惨白的淡漠脸庞,什么话也没讲,只是拱手拜了拜,转身离去。
后来的事,就如史书所载:开运四年,刘知远派郭威迎天子归,威率万余大军行军至寿阳,忽得令速回太原。不久,知远于太原称帝,尊国号为“汉”,史称“后汉”,刘知远敕封高祖。
契丹萧氏闻之,劫持后唐宗室李从益称帝于开封,随后北返。后汉高祖闻之,派使杀李从益以定都汴州,并派高行周与慕容彦超在魏州之战战役降服杜重威,诸镇相继归附,中原遂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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