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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风云 (10)
天风缓缓地从沙发里起身,朝着崔中石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
崔中石见到满身血迹的王天风并未表现出一丝惊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坐进沙发里,面上始终保持着中规中矩的笑意,“很抱歉,黄老板,本不该这个时候来,可事出紧急,明先生应该已经和您讲过了。”
他一脸歉意推敲着措辞,思量着该如何对这位刚从一场劫难中死里逃生的男人解释自己此行牵扯的利害关系。
“有十箱中国银行的黄金存放在中央银行的保险库,希望黄老板能帮忙运走。”
中央银行的人来运中国银行的黄金。王天风觉得蹊跷,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崔中石看出他的疑虑,解释说,“中国银行尽管已经改组,但毕竟是大清银行传承而来,北洋系势力盘根错节。”
崔中石倒也坦诚。即使改组,日本人这么多年培植的亲日势力在银行里也必定死而不僵,要黄金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用银行外的人是个办法,但依旧是很冒风险的事。
尽管王天风觉得这里面还是有些说不通,但一想是明楼促成此事,他便没有再仔细思量。
“后天一早谢培东襄理会来监督此事。”崔中石交给王天风一个信封。
谢培东的照片被附在信的最上面。
王天风抽出照片看了一眼又塞回信封里递回给崔中石。“用不着谢襄理了,你就可以监督。”
崔中石疑惑。
“临时改变计划,就是消息走漏了也可以打敌人个措手不及。”王天风打算借着午夜转运波波夫那批军火来掩护运送黄金,一明一暗,即便军火有失,政府的巨额黄金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人手。”
“崔襄理不用担心,人手都是现成的,绝对可靠。”
“那谢襄理怎么办?”
王天风嘴角微扬,“让他按原计划,担任佯攻。”
崔中佩服王天风因事决断的能力。这种时候还能条理清晰的处理问题,难怪明楼推荐由他做这件事。
王天风拿起电话讲了几句。
郭骑云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依旧没有从妞妞的事情里走出来。
“这是崔襄理,”王天风抬眼看了看有些魂不守舍的郭骑云,继续说道,“他会交代你具体的事。你找些绝对可靠的人帮崔襄理把货重新装箱。今晚要在另一批货之前先运进货场。”
郭骑云明白那指的是白俄人的军火。
“既然事已谈妥,我先到楼下等候。” 崔中石知趣地站起身,主动双手握了握王天风的手,“拜托了,黄老板。”
“这些货比那批军火更重要,要仔细点,另外不能让王蒲忱知道,你和冯连长要找最可靠的人,明白吗?”
“明白。”郭骑云重重地点着头,片刻后迟疑着要为袭击的事道歉,“老师,昨晚,”
王天风黑着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去干你的事,别胡思乱想。”
郭骑云不敢再多说,急忙出了办公室与崔中石会合去了。
此时的王天风怎么也不会想到,面前的崔中石和之后的谢培东是共*产*党人。他更不会想到,他保护的这批黄金,在抗战胜利后,几经辗转成为了新中国的经济柱石,而决定要他来转运黄金的人正是他少年时的救命恩人。
办公室里再次归于平静。
他从最初遇袭的震惊中逐渐清醒过来,纷纭的念头冲破独处的寂静在头脑里闪过。妞妞凄楚痛苦的眼神像利剑一样刺穿了他长久以来故作坚强的心。原本该死的人是他,妞妞为他挡了子弹。每一次这样想,令人窒息的压抑和悲怆便折磨他一次。他走进盥洗室,捧起一抔冰冷清水扑在脸上,双手撑在洗脸台上,直勾勾地盯着镜中的自己。
恍惚间,年轻的他身着北伐时的灰色军服出现在身旁,再看时,那个熟悉的军人已经不在,妞妞穿着血染的白色公主裙站在几步外。他呼唤她的名字,转身伸出手时,楚楚可怜的小脸蛋却变成了大烟鬼扭曲的面孔,鬼厉的笑容阴涔涔的,脚上的冻疮流着脓水。
“杀人凶手!凶手!”尖厉地狞笑声回荡在盥洗室里。
王天风顿觉头痛欲裂,天旋地转,脑中一阵轰响。他将头埋进双臂间,双手撕扯着头发,可声音却愈来愈响愈来愈尖,占据了他的大脑。
“杀人犯!双手沾满鲜血的杀人犯。”妞妞再次出现,大喊着奔到他身旁,可声音和语气分明是大烟鬼的。她仰头怒视着王天风,用力抱住他小腿。
他觉得那力道大的惊人,小腿彻骨地疼痛感是那样真实。
“这不是她。”他紧闭双眼拼命摇头,再睁开时,双手上的鲜血泉涌般顺着手臂淌下来。
地板、墙壁都浸在血泊里,惊恐让那双空洞的瞳孔陡然放大了。
妞妞站在血泊里怨怒地瞪着他,大烟鬼、鲁道夫、吸血鬼伊凡并排站在她身后,发出幸灾乐祸的狞笑。
他感到心跳气紧,疯狂地用力搓洗双手,清澈的水流瞬间变成了血染的殷红色,可手怎么也洗不净,腥红的血水从龙头里喷薄而出灌满洗手池,汩汩溢向地板。
浓烈的血腥气在他鼻腔和喉咙里膨胀着,内疚与悔恨消耗得他心力交瘁。他栽倒在血泊里,坠入恐怖的幻像,视野渐渐暗淡模糊,天光骤然从白昼变成了暗夜。一丝冰冷的安详在他的身体里蔓延着。
龙头里偶尔滴下的水珠在水池里溅起微弱的滴答声。
外间办公室的古董座钟敲响了九下。
王天风突然睁开双眼,直勾勾望着天花板,听着水滴声在脑子里越来越响,而后机械地坐起身,勉强走近浴缸,打开缸边的龙头,热水哗哗流进浴缸里,热气弥散在周围。他脱去染满鲜血的衣裳,躺进温暖的浴缸,僵冷的身躯感受到温热的血液流动。
再次站回到镜子前,他已换上一身剪裁精致、面料考究的西服套装,正拿起一只钻石袖扣扣紧袖口。此时此刻,他将所有情感埋葬在心底,将自己变成一具冰冷的驱壳。他又变回了俊雅倜傥的黄庭轩。
外间办公室沙发上,妞妞开心地玩耍着,发出阵阵笑声。
王天风听着,会心地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着。
走廊里传来急切不安地脚步声。
“老板。”郭骑云嘴上只说了两个字,但眼神却在问:“老师,您还好吧?”
“白露有没有受伤?”王天风问道。
“她很好,就是担心您。”他终于问到白露了。郭骑云这样想着,自从出事到现在他对她只字不提,自己这个副官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听到这些,王天风的心颤了一下。
“另外,曾督察长亲自去您家了,在等您。”
正如郭骑云所说,在法租界发生如此袭击案,曾子华亲自负责调查,众多包打听一时间忙碌起来,各种线索不久将纷至沓来。
工人们正在有条不紊的收拾报废的家具和破碎的门窗。曾子华站在门廊前与王天风握了握手。
金门的轿车也在此时进了院子。
刘军下了车直奔两人走来。他朝着曾子华和王天风一一躬身,再转向王天风,“黄老板,金爷担心您,要我来看看。”
曾子华见状,借着听取手下汇报离开了。
王天风与刘军上到二楼房间。
“黄老板,这次的事件很有可能是日本人干的。”刘军说。
“安倍见过金云林了?”
“没错。上次林老板带着白嘉笙去如玉书寓就是金云林授意的。最近金云林私下和安倍见了几次。前天上午还有个陌生人也单独来找过他。随后,金云林便进了一批日本人的货。您觉得这次袭击会是金云林干的吗?”
王天风不是没这样怀疑过,但这个时候对他下手,又不太像金云林的作风。原本他怀疑过吸血鬼伊凡有漏网的同党,但既然日本人也搅了进来,他更愿意相信是日本人干的,以此挑拨自己和金云林的关系。
“黄老板,这事,我有责任。”刘军自责地说,“我该料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的,那个陌生人人来了,我就该立刻通知您的,我本想,哎。”刘军追悔莫及地叹着气。
“这不怪你,要怪也该怪我。”
曾子华听着手下的报告,脑子里却想着之前协助日本人抓捕的一个女共*党。他原本就同情甚至有那么点佩服这些抛家舍业的共*产*党,再加之自己不愿得罪任何一方。本着这样的念头,那天他提前到楼上,本想放跑女共*党,可日本人来的太快,他刚刚说服她把一张存折交给他,日本人就冲进来抓人了。这么多天,他一直在盘算如何将存折尽快还给共*产*党,可根本没人来找他,本想谁都不得罪少惹麻烦,没成想却捧上个烫手山芋,平添了更大的麻烦。
明楼从恒丰里出来便驱车到王天风家附近,他看着王天风的车进了院子,远远的见到他与曾子华在门厅前交谈。至少从外表看,王天风没事,他才放心赶回到酒店。
“大哥,你又去找他了。”阿诚满眼担忧,语气里多了几分埋怨。
“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我不能让他出事。”
“你见到他了?”
明楼摇摇头,“我远远见他和法租界的督察长站在院子里,看上去还正常,但愿他能挺过去。”
“存折的事周乙已经通知他了,就是不知道现在他还能不能顾得上,毕竟妞妞的事对他打击很大。”阿诚担忧地说,“还有,杉原要见你。”
明楼敏锐地察觉到阿诚有话没说,“还有别的事吧。”
“家里要白露回南京。”
明楼愠怒地看着阿诚,“你还是汇报了。”
“这事不能瞒着,白露现在根本不听话,他已经被感情冲昏了头脑。这对所有人都是威胁。你不能为了他一味纵容白露。”
明楼叹了口气,点燃了纸条,看着它在烟灰缸里燃尽,“通知白露吧。另外要周乙不要在赵茹萍面前暴露身份,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
安倍正判在办公室里踱着步,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好在黄庭轩没事,这多少让他获得些许安慰。可赵茹萍的女儿却死了,手上突然少了威胁女□□的砝码,审讯的难度无形中加大了。安倍心里清楚,自己多半是无法从这些共产党嘴里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最后不过是又多了一具面目全非的死尸。只是原本打算利用她的孩子借机观察黄庭轩的,或许还能引来几个共*产*党。现在看来这条线是断了。“这全都是那个该死的山崎的错!”安倍心里恨恨地咒骂着,对山崎建二的怨怒如熊熊烈火燃烧在心里。
周乙走进安倍办公室时察觉到他脸上的怒色。
“赵茹萍的孩子死了。”安倍努力保持在下属面前的沉稳风度。
周乙顿时心中一沉,他不敢想象一位年轻母亲得知年幼女儿离世的噩耗,内心将承受怎样的悲痛。一群身经百战的男人竟然让年轻柔弱的女子独自承担所有。他无法在审讯中面对自己的同志,负疚与对敌人的仇恨交织成一张大网纠结缠绕,折磨着他。
“你拿这些照片跟她摊牌。”安倍从文件夹里拿出几张照片。照片上王天风在花园里抱着妞妞,背对着镜头露出半张脸,妞妞正对着镜头灿烂的微笑着。
“审讯中,我们始终不把孩子带来,会被赵茹萍识破的。”
“识破了就按一贯的步骤,”安倍漫不经心地说,“到时从新京来了一些新药剂,可以在这女人身上试一试。”
周乙努力克制冲过去掐死安倍的冲动。
走廊里传来一阵嘈杂,几声惨叫格外刺耳。
安倍使了个眼色,周乙走到门口开门时,王天风一个箭步进了门。安倍的两个手下托着胳膊倒在走廊的地板上痛苦地“哎呦”着。
另两个手下冲到门口,安倍朝他们和周乙一挥手。
“黄老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安倍用日语说道。他将目光从周乙身上收回,一副高高在上神态盯着王天风。
“想从我这里分一杯羹就老老实实守我的规矩。在中国这片土地上,你们就是再经营一万年也没用。”王天风盯着安倍,狠厉地眼神像一把利剑刺向他。
安倍很清楚,事已至此,以此人的性格绝不可能善罢甘休。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自己正可以借着黄庭轩的手,除掉山崎这个碍事的竞争者。想到这里,本来被山崎搅得怒火中烧,此刻反倒释然了些,“黄老板如果是为昨晚的事来兴师问罪,你找错人了。”
王天风冷冷地笑了,“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在上海,与我方便,与你方便。”
安倍对上王天风杀机凛凛的眼神,嘴角露出不屑的微笑。他根本懒得计较王天风嚣张的态度,满心在盘算如何借他的手除掉山崎。
杨立仁伫立在寒风里,竖起黑色呢大衣的衣领,斜低着头点燃一支香烟,烟雾随风飘散在他身后。借着压低的帽檐,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走进了天通庵附近的一间旅馆。
周乙正在那里等待他。
离开安倍的办公室,王天风去了码头,看到郭骑云一切安排停当,驱车回了家。
王天风提起公文包欲走出客厅,白露满面愁云跟在他身后,“出事以后你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到底怎了?”
“你今晚就离开这儿,可以先去叶医生那里。”
“我不走。”白露扑进王天风怀里。
王天风面无表情地推开白露,全然没了从前的温柔体贴,“我们还是各走各的路吧。”
白露怔在原地,“我知道你因为妞妞的事,”
“姑娘,别太天真。你我之间不过逢场作戏,现在你这台戏我唱腻了。” 王天风冷冷地打断她,话音未落,已决绝地转身离去。
委屈的眼泪顺着面颊淌下来,往日的小甜蜜不争气地涌上心头,白露坚信那根本不是王天风的心里话,因为说这话时,这男人根本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可不管怎样,这些话还是深深地刺痛了她的自尊心。
客厅里传来电话铃声,是阿诚打来的。
王天风开着车,脑子里是一脸惊诧羞愤、愠怒委屈的白露。冬日里潮湿阴冷的空气嗖嗖吹进车里,发出阵阵哀嚎,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他只觉得痛。这痛在他37 年的岁月里从未有过。无可名状、痛彻心扉,比他受过的任何严刑拷打都要钻心挖骨。直到这一刻,他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有多爱这姑娘。只可惜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老天爷和他开了个玩笑!他深吸了口香烟,开着车在闹市里穿行,人潮熙攘,可他却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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