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行

　　匡彦杰飞身从屋顶跳下，执着戟的他与白日亲和好相处的模样大不一样，多了几分凌厉与锐气，此刻他落在辰砂对面十步的位置，话虽是对着阮子归说的，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辰砂：“九年前，镇南王府遭遇夺命楼五名杀手联合行刺，四人被捉后自尽身亡，却有一人逃脱，他刺伤了父王的右腿，至今仍留有隐疾。那个人就是眼前这位，昔日夺命楼代号十七的杀手。我曾立誓，此生只要见到他就绝不饶恕！”镇南王匡铭毅曾经轻功和腿上功夫都极好，自那之后，能保住那条腿十分不易，不仅阴雨天右腿时时作痛，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和一脚能踢碎一人高巨石的腿功也自此半费，走路走快了都能微微看出跛的痕迹，虽然他不曾说什么，在夺命楼覆灭后也没有再去找过十七的下落，但匡彦杰的心里始终对自小敬爱的父亲有愧，只因那时是他鲁莽上前，父亲是为护他而受伤。
　　阮子归紧紧抿了抿嘴唇，道：“小王爷何以如此肯定？我只知我面前的人是辰砂。”匡彦杰看了一眼阮子归，道：“虽然他的身形有些变化，功夫的套路也与七年前不尽相同，但是，一个人的功法可以改变，但使用内功的习惯却很少发生变化。小王不才，自小于此道颇有些研究，即便只在十三岁见过他出手，却可以肯定他必是夺命楼杀手无疑。”
　　阮子归脸色有些发沉，看样子匡彦杰是不打算善罢甘休了，可她还是有些不甘地说道：“夺命楼已然覆灭，当年的他也不过是一颗棋子被人利用，如今他已经改邪归正，恳请小王爷看在子归的面子上……”“不必如此。”阮子归愕然地回头看了一眼突然出声打断她的辰砂，辰砂慢慢把脸上的银面具摘下来，掷到一边，露出出众的容貌，漆黑的眼眸看了一眼面带焦急的阮子归，道：“老板不必为我求情。那些年我杀过的人有多少后来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走这一遭，我做过的事，自然不会不承认。既然是我欠了他的，用我的命还也不为过。只是抱歉，十年之约，辰砂定是要食言了。”
　　说起来，这还是辰砂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喊她老板，却也是如往常一样，那么别扭不听话。那一次的失败，他遇到了让他一生都不能忘记的紫菀，再来一次，哪怕明知道结局，他应该也会毫无遗憾地选择。辰砂与紫菀的故事，几像阮子归上辈子最恶俗的武侠故事情节，双手沾满献血的杀手和纯洁美好的采药姑娘，可他带着紫菀冲进杏林谷的决然和绝望，还是深深震撼了阮子归，那大抵在他十九年血色的生活中唯一的一抹温和，所以阮子归救了他，为了他心中仍然存在的爱。而如今，辰砂明知她此行的目的，怕她若是一力保下他，恐今后行事不便，竟决意以死以平镇南王父子之恨。
　　匡彦杰脸上却露出一丝笑容，道：“算你是条真汉子，你身上背负数十条人名，受我一下也不亏，若你不死，那你与镇南王府的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说罢，挥舞着长戟如长虹之势向着辰砂的胸口刺去，辰砂当真站在原地躲也没躲，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站在一旁的阮子归却突然挡在了辰砂的身前，匡彦杰此时想要收势已经迟了，尽管立即做出了反应，青龙戟的戟头有一半已经没入了阮子归的左肩。阮子归闷哼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辰砂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阮子归，抬手迅速点住几个大穴止血，平时没有表情的脸上有些气恼，脑门上都渗出了汗，阮子归扯着脸皮呲牙咧嘴地笑了一下，大侠感爆棚地推开辰砂，另一只手握住未刺入的另一半戟头，一把拔了出来，整个左肩还有一半的衣袖都染上了暗沉的血迹，拿右手按住伤口压迫止血，阮子归抖着变得苍白的嘴唇对着匡彦杰道：“小王爷，他现在是我的护卫，我曾对他说过十七已死，从此他只是辰砂。既然小王爷心恨难消，那作为主子，我便代他受这一下，不知您可满意？”匡彦杰愣愣地看着眼前犹自强撑的少女，皱着眉头没有说话。阮子归要做的事，初衷只是为了能保护更多的人而已，但她的心很小，要她牺牲别人来达到目的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是陪在她身边七年，亦师亦友的辰砂，若是连她身边看重的人都护不住，还谈什么理想！
　　“彦杰！”就在此时，一个浑厚的男声在院门口响起，众人这才把目光投向刚刚从院门口走进来的中年男人身上，长久的军旅生活让匡铭毅整个人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他不同于容策高大挺拔给人以压迫感，而是一种十分浓重内敛的厚重感，让人觉得踏实可信。
　　匡铭毅几步走到匡彦杰跟前，瞪了他一眼，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匡彦杰低下头，老老实实站到他老子的身后，匡铭毅上下打量了一下阮子归，道：“想必这位就是长宜县主。”阮子归一颌首，虚弱地笑了笑道：“还请王爷恕子归现在不方便行礼。”本来明天才要见的人，没想到现在以这种别开生面的方式见面。
　　匡铭毅看了一眼站在阮子归身后的辰砂，道：“当年虽是他们来刺杀，可本王始终相信冤有头债有主，自会去找那幕后主使之人，他当年既然是逃脱了，且本王确实技不如人也无话可说，再加上彦杰有言在先，此事到此为止，本王不再追究。”那五人中，只十七近了他的身，本来十七那时也是伤不了匡铭毅的，可当时年仅十三尚且有些心高气傲的匡彦杰想要上前帮着护卫捉拿其他刺客，反而险些被劫作人质，匡铭毅一时想要分身去救，结果……不过十七自己也付出了三个血窟窿的代价。
　　阮子归听了这话总算放下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精神一放松才感觉到头已经开始有些犯晕，匡铭毅回头吩咐跟在身后的管家道：“去请戚大夫过来给县主看一下伤。”虽说阮子归自己也是个大夫，但医者不自医，她现在这情况也没法好好给自己上药，所幸匡铭毅手下不乏治疗这种锐器伤的能人，是以，阮子归恭恭敬敬地向匡铭毅道了谢。
　　匡铭毅点点头，道：“长宜县主早些休息吧。”说罢转身带着始终低着头面色严肃地匡彦杰要走，阮子归赶紧道：“不知明日之约，可还作数？”匡铭毅回过头来看了一下阮子归肩上的伤，挑挑眉道：“自然是欢迎长宜县主来叙。”
　　两父子沉默地走在镇南王府安静的院子里，他们身边的人方才就已经被匡铭毅遣下去了，只有巡逻的府卫不时经过。“你可是对我受伤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匡铭毅终于先开口打破沉默。
　　匡彦杰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道：“若不是我当年胡闹，父亲也不至于受这么多年的折磨。”匡铭毅叹了一口气，随即扳着脸道：“彦杰，即便是我这条腿全然费了，为父也并不觉得可惜。你是我匡铭毅的儿子，应当顶天立地胸怀宽广，此事已过，无需再在这上面耗费心神，记住了吗？！”“是！父亲。”匡彦杰面色一肃，端正身心回道。
　　匡铭毅点点头，继续道：“这位长宜县主倒是有些意思，看来她来此地的目的确实不简单，莫非她是为了那位来的？”匡彦杰低头思索了一番，惊讶地抬起头道：“是他……倒是没想到他们之间会有交集。那父亲的意思呢？”匡铭毅沉默了一会儿，道：“等明天且听她要怎么说。若是他的话……不过，就冲方才那个小丫头护住自己人的模样，我倒是很喜欢，如今这么有血性的丫头确实不多见。可惜，若是能做我匡家的儿媳妇倒是合适。”匡彦杰扯了扯嘴角，无奈的看着自己的父亲，道：“似乎京里的小陛下觉得公主殿下更适合做匡家的儿媳妇。”“所以才说可惜啊……”
　　虽然戚大夫这位军医包扎上药手法的确很好，也给阮子归吃了止疼安神的药，到底还是伤口比较深，阮子归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得不甚安稳，半夜她觉得有些口渴睁开眼，猛然发现床头竟然有一个黑影，在仔细一看，“闻人晞，你想吓死我！”
　　也不知在床头站了多久的闻人晞，转身到桌上点亮蜡烛，倒了一杯茶，拿过来递给已经半撑着身子起来的阮子归，然后又随手给她往身后塞了一个靠枕，这才好整以暇地眯着眼睛，看着她说道：“挺有本事啊你，我这才离开不过一天，你就把自己搞成这样。”
　　阮子归心虚地缩了缩头，一仰脖饮尽杯中的水，看着她缩头乌龟的样子，闻人晞有些气恼地抬手直想去敲她的脑门，阮子归赶紧把茶杯往他怀里一塞，道：“我还想要一杯。”
　　闻人晞瞪了她一眼，却还是接过了茶杯，高大的身影背对着阮子归，边倒着水边道：“阿和，本来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可你也不必这么拼命，若总是把自己搞受伤，我会想要阻止你。”
　　阮子归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阿晞，我真的很想早点回家去，可是我必须要把这些人安顿好呀，不然，我怎么放心，我怕再待下去，我会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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